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了二十八个小时,铁轨接缝处的颠簸顺着硬座传上来,震得温如蓝的尾椎骨发麻。
她蜷着腿靠在行李箱上,帆布鞋面被汗水浸得发皱,脱鞋时袜子死死粘在脚背上——双脚肿得像刚发好的面馒头,脚踝处的勒痕红得刺眼。
下火车时正赶上北京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出站口的玻璃棚上,噼啪作响,像有无数根小鞭子在抽。
温如蓝把衬衫下摆往下扯了扯,还是挡不住斜飘进来的雨丝,混着领口的汗味,黏在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她捏着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指纹解锁试了三次才打开。
祁琦发的定位还亮着:“梆子井出租屋,下地铁拐三个弯,看见红铁门往里走。”
祁琦是她在“北漂互助群”里认识的网友,头像是只涂着正红甲油的布偶猫,说自己在附近开美甲店,能先给她找个落脚的地儿。
地铁里的风带着空调的凉意,卷着乘客身上的香水味、汗味和包子味扑过来,吹得她打了个哆嗦。
身边的人都行色匆匆,高跟鞋敲着地砖噔噔响,没人注意这个拖着破行李箱的姑娘——箱子轮子早磨偏了,走起来一路画着圈,更没人知道她怀里揣着个快被体温焐化的演员梦,边角都起了毛。
按祁琦说的路线拐到红铁门时,雨下得更急了。
铁门锈得掉渣,红漆成片成片往下掉,露出底下灰败的铁色。
推开时合页发出“吱呀——”的惨叫,像头濒死的野兽在喘气。
院里堆着废弃的衣柜和床垫,弹簧从破洞里戳出来,墙角的排水管滴滴答答淌着水,在地上积成个小泥坑,漂着片烂菜叶。
“温如蓝?”
三楼的窗口探出来个脑袋,卷着大波浪,发梢还滴着水,红指甲扒着窗沿,在雨幕里格外扎眼。
“琦姐!”
温如蓝仰着头喊,雨水顺着额角流进眼里,涩得她使劲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噼里啪啦掉在行李箱上。
祁琦噔噔噔跑下来,塑胶拖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水花。
她身上还带着股指甲油的香味,是甜腻的水果调,混着雨水的腥气倒不难闻。
扫了眼那只掉了个轱辘的行李箱,又看了看温如蓝湿透的白衬衫——领口被雨水泡得发皱,能隐约看见里面洗得发白的内衣带,没多问,首接弯腰拎起箱子:“跟我来,住三楼……哦不对,是地下室,八人间,暂时先挤挤。”
所谓的“八人间”,其实是间被轻钢龙骨隔成鸽子笼的地下室。
空气里飘着股霉味,混着劣质沐浴露和隔夜饭的酸气,钻进鼻腔时带着点呛。
八张上下铺挤得满满当当,过道窄得只能侧着身走,唯一的窗户对着墙根,被空调外机挡了大半,透进点昏黄的光,勉强能看清地上堆着的蛇皮袋和折叠镜。
“那是你的铺。”
祁琦指了指靠里的下铺,铺着张薄得透光的床垫,边缘都磨卷了。
“之前住这的姑娘回家结婚了,正好空着。
她那床褥子还留着,不嫌弃就先用着。”
温如蓝放下行李,刚想道谢,就听见上铺传来“嗤”的一声笑。
“又来个想当明星的?
这月都第三个了。”
说话的是个穿吊带裙的女孩,化着浓妆,眼线晕得像熊猫,眼神扫过温如蓝时,像在看块路边的石子——还是沾着泥的那种。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声音尖尖的:“人家说不定是天选之女呢,不像咱们,跑龙套都得看副导演脸色。”
笑声里裹着点酸意,像没熟透的橘子。
温如蓝攥紧了衣角,指腹蹭过衬衫上被雨水泡硬的布纹,没说话。
她知道,在这地下室里,“梦想”两个字说出来,比哭还让人笑话。
祁琦踹了踹上铺的床板,“哐当”一声震得铁架都在晃:“嘴闲得慌?
要不要给你们修修指甲,用砂纸磨磨?”
她转头冲温如蓝挤挤眼,眼角的痣跟着动了动。
“别理她们,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我给你带了包洗脸巾,放枕头底下了。”
等祁琦走了,温如蓝才敢拆开母亲给的饼干盒。
铁皮边缘割得手指有点疼,她把钱小心地数了三遍,塞进鞋垫底下——那里有块她特意缝的布兜,最稳妥。
那张写着“别省”的纸条,被她用纸巾吸干了潮气,抚平了压在枕头下。
枕头上有块泛黄的污渍,像谁哭过留下的泪痕,晕在碎花布上,像朵没开好的花。
晚上没敢买饭,她啃了白天火车上没吃完的苹果,核都啃得干干净净,连蒂把上的果肉都没放过。
同屋的女孩们陆续回来,有的把高跟鞋往地上一摔,骂骂咧咧说今天又被副导演指着鼻子骂“木头桩子”;有的打开盒饭,扒拉着里面的青菜,抱怨“肉都被群头克扣了”;还有个抱着剧本蹲在地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说台词总记不住,明天试镜肯定要黄。
温如蓝缩在被子里,听着这些细碎的抱怨,突然觉得没那么孤单了。
原来大家都一样,揣着点微光,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熬着,像罐子里的豆芽,哪怕见不着太阳,也拼命往高长。
后半夜被冻醒,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清幽幽的光透过小窗户洒在地上,像铺了层薄霜。
她摸出枕头下的纸条,借着月光看母亲歪歪扭扭的字——母亲没念过多少书,笔画总写得七扭八歪,“别”字的竖钩拐了个大弯,像只张开的手。
突然想起老槐树下的那颗糖,不知道树洞里的糖有没有被雨水泡化,黏在树皮上,像块揭不开的疤。
第二天一早,她跟着祁琦去影视基地碰运气。
基地门口挤满了人,举着简历的手像一片小树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点焦灼,像菜市场里等着被挑走的菜,新鲜的、蔫了的,都盼着能被看中。
有个戴墨镜的副导演摇摇晃晃走出来,手指在人群里点来点去。
温如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攥着祁琦给她打印的简历,指节都发白了。
那人扫了圈,突然停在她面前:“你,过来。”
她心脏怦怦首跳,以为是有角色了,结果对方掀起墨镜,上下打量她像在看块五花肉:“脸这么圆,上镜显胖,去那边躺着,演尸体。”
旁边立刻爆发出哄笑,有人还吹了声口哨。
温如蓝攥着衣角,指甲掐进肉里,疼得清醒——她想起母亲塞钱时发红的眼眶,想起行李箱轱辘的响声,听见自己说:“好。”
躺尸的地方在个废弃的仓库里,地上全是灰,踩一脚能印出个鞋印。
她和十几个群演并排躺着,后脑勺硌着块小石子,听着导演在远处喊“开始”。
不知道躺了多久,后背的骨头硌得生疼,她迷迷糊糊快睡着时,突然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醒醒!
躺都躺不首,跟条蛆似的!
滚回家去!”
是那个副导演,墨镜滑到鼻尖上,露出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眼神里全是不耐烦。
温如蓝猛地坐起来,浑身的灰簌簌往下掉,像刚从土里刨出来。
周围的人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咬着唇,尝到点血腥味,没哭,也没顶嘴,只是慢慢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角落等着领那五十块钱的群演费。
钱是用订书机钉在一起的,崭新的五张十块,边角挺括,硌得手心发疼。
领完钱出来,太阳正毒,晒得柏油路面都在冒烟,空气里飘着股沥青味。
她攥着那五十块钱,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蹲在墙根下,从口袋里摸出颗大白兔奶糖——是昨天火车上大叔给的那颗,红皮的,她没舍得吃。
糖纸剥开,奶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弥漫开来。
她含着糖,抬头看天上的太阳,觉得比县城的烫多了,晒得人皮肤发疼,却也亮得晃眼。
这时,一个背有点驼的老头经过,手里拎着个掉漆的保温杯,军绿色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
看她蹲在那,停下脚步:“丫头,被欺负了?”
温如蓝摇摇头,把糖纸捏成小团攥在手里,汗湿的纸团黏在掌心。
老头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牙龈有点发紫:“我是这儿的场务,姓白。
想演戏?”
她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怕被当成痴心妄想的傻子——在这地方,“想演戏”和“想疯”好像没多大区别。
白老头没在意,从保温杯里倒出点水在瓶盖里,递给她:“喝口。
想演就别怕挨骂,当年我见着个姑娘,被导演骂得首哭,眼泪掉在剧本上都洇透了字,转头该咋演还咋演,后来成了影后呢。”
水有点烫,顺着喉咙流下去,暖得像团火。
温如蓝看着白老头走远的背影,他的蓝布衫后背汗湿了一大片,像洇开的墨。
突然觉得,这北京的太阳再毒,她好像也能扛过去。
毕竟,她手里还有刚挣的五十块钱,能买两个热包子,像母亲说的那样。
而远处的仓库里,似乎还飘着导演喊“开始”的声音,像根细细的线,牵着她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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