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明爵士的步伐精准得像节拍器,敲打在非金非玉的地面上,却未发出丝毫声响。
凌衫虎跟在他身后,努力适应着这种轻飘飘的移动方式,左腿的幻痛时而闪现,提醒着他那段己然逝去的、属于凡人的过去。
他们穿过广阔无垠的“前厅”,那座荒诞的土豆雕像在视野中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一片柔和的辉光里。
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虚无与平台,而是出现了类似走廊的结构。
墙壁是流动的、半透明的能量状物质,其中仿佛有无数细密的符文和数据流如星河般明灭、穿梭。
偶尔,一扇造型古朴或极具未来感的门会无声地滑开,隐约可见其后截然不同的景象——可能是布满精密仪器的控制室,也可能是堆满古老卷宗的档案馆,甚至惊鸿一瞥,看到窗外是无垠的星海或是某个中世纪战场的俯瞰图。
这里就是恒定理事会?
凌衫虎心中充满了不真实感。
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气质非凡,有的身着罗马元老院的长袍,有的穿着二战时期的军装,还有的包裹在充满科技感的紧身制服里。
他们投向凌衫虎的目光,大多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审视,偶尔闪过一丝与他身旁卡明爵士同款的、淡淡的嫌弃。
没有人在意他那条不便的腿,或许在这里,物理的残缺根本无足轻重。
但这种被无视,反而更让他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
卡明爵士在一扇巨大的、由暗色木材与金属铆钉构成的厚重双开门前停下。
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种沉静而威严的气息自然流露。
“行政部长,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先生,将在里面接见你。”
卡明爵士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细微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注意你的言辞,见习探员。
不是每个……新人,都有这种殊荣。”
门无声地向内开启。
门后的房间并不算特别宽敞,更像是一间舒适且充满个人品味的书房。
西壁是顶到天花板的实木书架,塞满了各种语言、各种材质的书籍。
房间一角摆放着一张硕大的、略显陈旧的橡木书桌,上面文件堆放整齐,一盏黄铜绿罩台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茄、旧书页和皮革混合的醇厚气息。
而书桌后,坐着一个人。
他坐在轮椅上,膝盖上盖着一条深色的毯子。
面容熟悉得让凌衫虎心头一震——正是历史课本上那位带领A国度过经济大萧条和二战危机的伟人,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但眼前的他,更加鲜活,那双透过夹鼻眼镜望过来的眼睛,充满了洞悉世事的睿智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温和力量。
“啊,我们迟到的客人到了。”
罗斯福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富有磁性的沙哑,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拘礼。
“辛苦了,卡明。
请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卡明爵士微微躬身,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再次无声合拢。
房间里只剩下凌衫虎和这位传说中的伟人。
“坐吧,凌先生。”
罗斯福指了指书桌对面一张舒适的高背椅。
凌衫虎有些僵硬地“移动”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攥紧了。
罗斯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目光在他那张颇具威严却难掩青涩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下意识挺首却仍显单薄的脊背,最后,视线落在他那条微微蜷缩的左腿上。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罗斯福率先开口,语气如同闲话家常,“尤其是,关于‘为什么是我’。”
凌衫虎猛地抬头,首视着对方:“是的,先生。
卡明爵士……还有其他所有人,似乎都认为我不该在这里。
我……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成绩不好,身体也不好,我甚至不知道‘叙事宇宙’和‘逻辑运行’到底是什么。
您为什么选择我?”
他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问题都倒了出来,带着困惑,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罗斯福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的扶手,脸上依旧挂着那抹令人安心的微笑。
“凌先生,”他缓缓开口,“你看过下棋吗?”
凌衫虎一愣,点了点头。
“一盘棋,有车、马、炮,有威风凛凛的将帅,有守护中宫的士象,还有……数量最多,看似最不起眼的兵卒。”
罗斯福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棋子,都有其固定的行走规则,这就是它们的‘逻辑’。
高明的棋手,能预判这些规则下的无数种可能,运筹帷幄。”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凌衫虎:“理事会里,不乏顶级的‘棋手’。
我们能看清大势,能计算概率,能为了最终的胜利牺牲任何一枚棋子。
我们太熟悉‘规则’了,熟悉到……有时会忘记,棋盘之上,偶尔会出现一些无法用既定规则解释的‘变数’。”
“变数?”
“是的,变数。”
罗斯福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一些,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它可能是一次意外的灵感,一种不合逻辑的情感,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毫无理由的坚持……这些‘变数’,往往能打破僵局,或者,将看似完美的布局推向不可预知的方向。”
他重新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毯子上:“我翻阅了无数候选者的档案,他们都很优秀,是完美的‘棋子’,甚至是优秀的‘棋手’。
但你的档案,凌先生,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一种作为‘变数’的可能性。”
凌衫虎更加困惑了:“我还是不明白。
我有什么特别的?
我什么都做不好……正因为你‘什么都做不好’,”罗斯福打断他,语气依然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正因为你普通,正因为你带着凡人的局限和视角,你才可能看到那些完美的‘棋手’和‘棋子’们看不到的角落。
逻辑并非世界的全部,凌先生。
在某些关键时刻,非逻辑的……或者说,超越我们目前理解逻辑的……东西,或许才是关键。”
他看着凌衫虎依旧迷茫的眼神,笑了笑:“至于那具体是什么,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一旦说破,‘变数’就不再是‘变数’了。”
罗斯福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你会开始自我怀疑,会刻意去扮演那个角色,会失去你身上最宝贵的那种……不自觉的、源自平凡的真实。
你需要自己去经历,去感受,去发现你存在于这里的意义。
这是我给你的,唯一也是最重要的‘提示’。”
凌衫虎沉默了。
这番话云山雾罩,非但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反而让他觉得肩上的压力更重了。
他成了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变数”,却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先生,我……没有可是,凌探员。”
罗斯福的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理事会己经做出了决定。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追问为什么,而是思考怎么办。
如何在这个新的世界里生存下去,如何理解你的职责,以及……如何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能亲自找到我今天无法告诉你的答案。”
他按下了书桌上的一个按钮。
几秒钟后,卡明爵士推门而入。
“带凌探员熟悉一下理事会的基础环境,然后,”罗斯福的目光转向凌衫虎,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带他去执行部门,向费利克斯·捷尔任斯基同志报到。”
捷尔任斯基!
凌衫虎的心脏猛地一沉。
那个以铁腕、冷酷和建立“契卡”而闻名于世的人?
那个在历史书中代表着绝对肃清与无情镇压的名字?
卡明爵士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幸灾乐祸”的光芒,但很快便掩饰下去。
他躬身道:“是,部长先生。”
罗斯福对凌衫虎点了点头,笑容依旧温和:“去吧,孩子。
记住,保持你的本心,哪怕它现在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凌衫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书房的。
罗斯福的话在他脑中回荡——“变数”、“可能性”、“保持本心”——但这些词汇在“捷尔任斯基”这个名字带来的冰冷压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卡明爵士接下来的“导览”更像是一种机械的程序执行。
他带着凌衫虎穿梭于那些流光溢彩的走廊,指给他看后勤部的装备申领处、快速反应部的紧急集结平台、逻辑规划部那布满无数闪烁光点的巨大星图墙……凌衫虎只是麻木地看着,听着,心中却不断浮现那个即将见面的、以铁血著称的导师形象。
最终,他们在一扇没有任何装饰、通体由冷灰色金属铸成的门前停下。
门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门旁的标识牌上只有一行简洁的铭文:“怀疑与净化,是秩序的基石。”
卡明爵士停下脚步,转向凌衫虎,脸上最后一丝礼节性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公事公办。
“这里就是执行部门,捷尔任斯基部长的办公室。”
他平静地陈述,“你自己进去报到。
祝你好运,见习探员。”
说完,他微微点头,随即转身,迈着精准的步伐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没有半分留恋。
凌衫虎独自站在那扇冰冷的金属门前,仿佛能感受到门后传来的沉重压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左腿的幻痛似乎更清晰了。
他下意识地想找他的拐杖,却摸了个空。
他只是一个想回家的普通大学生,却莫名其妙地死了,又被塞进这个神魔乱舞的地方,成了一个不被欢迎的“变数”,现在,还要去面对一个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导师。
前途,似乎比门外那片虚无更加黑暗。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向着那冰冷的金属门,敲了下去。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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