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柳树沟的每一个角落。
周小月被大学录取了!
还是破格录取!
这一次,引起的不是嘲讽,而是地震般的轰动。
“真的假的?瘸腿小月考上大学了?”
“县里亲自打来的电话!还能有假?”
“天爷啊!这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破格录取?啥叫破格录取?”
“就是人家大学看她不容易,特意要她的!”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周家这闺女,要飞出山窝窝变凤凰了!”
村民们围在我那间破瓦房外,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震惊、羡慕,甚至还有一丝敬畏。
秀英婶子抱着我又哭又笑:“好孩子!好孩子!婶子就知道你会有出息!”
大队长激动得满脸红光,用力拍着大腿:“好!好!给咱们柳树沟长脸了!我就说这丫头有股子劲头!”
连那些曾经嘲笑过我的人,此刻也换上了一副笑脸,说着恭维的话。
世态炎凉,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我顾不上去感受这些。
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晕眩感中。
像是踩在云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踏实感。
直到地区师专的录取通知书,通过公社,正式送到我手上。
那是一张淡黄色的纸,上面印着红色的字和鲜红的公章。
我颤抖着接过那张纸,反复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周小月同学,恭喜你被我校中文专业录取……”
每一个字,都像是有温度的,熨帖着我冰冷了太久的心。
我真的……考上了。
我真的……可以走出去了。
简单的行李很快收拾好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几件打满补丁的洗换衣服,几本已经被我翻烂的旧书,还有那个用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小泥人。
大队长代表生产队,给我凑了二十块钱和一点全国粮票,秀英婶子给我煮了十几个鸡蛋,塞进我的包袱里。
“小月,到了学校,好好学,别惦记家里。”秀英婶子抹着眼泪。
“嗯。”我重重地点头。
出发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我穿着秀英婶子连夜给我改的一件半新的格子外套,虽然依旧不合身,但已经是我最好的行头。
我拖着那条不便的腿,一步一步,走过熟悉的田埂,走过村口的老槐树。
回头望去,破败的村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这里埋葬了我的童年,我的苦难,也见证了我的挣扎和新生。
心情复杂,有解脱,有酸楚,也有一丝对未知未来的惶恐。
但我没有回头。
坐上村里唯一那辆要去公社送公粮的拖拉机,在乡亲们混杂着羡慕和祝福的目光中,驶离了柳树沟。
一路颠簸,换乘长途汽车,终于来到了地区所在的城市。
城市比县城大得多,楼房更高,街道更宽,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看什么都新鲜,又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畏惧。
师专坐落在城边,几栋灰扑扑的教学楼,一个不大的操场,条件看起来甚至有些简陋。
但在我眼里,这里已经是天堂。
报到,注册,分配宿舍。
宿舍是八人间,窄小拥挤,但干净明亮。
我的室友们,大多是城里姑娘,穿着体面的确良衬衫,说着好听的普通话。
她们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穿着土气、走路一瘸一拐的农村同学,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但好在,没有明显的恶意。
我把自己缩在角落的床铺上,尽量降低存在感。
大学生活,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也是巨大的考验。
上课听不懂老师快速的普通话,很多名词闻所未闻。
同学们讨论的书籍、电影,我一片茫然。
我的基础太差了,尤其是英语,几乎是从零开始。
巨大的差距让我自卑又焦虑。
但我没有时间沮丧。
我像一块掉进海里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一切。
我每天最早到教室,最晚离开图书馆。
听不懂就问,追着老师问,追着同学问。
起初,有人不耐烦,有人嘲笑我土。
但我不管,我只要学会。
我的勤奋和倔强,渐渐赢得了部分同学的尊重。
也有好心的同学,开始主动帮助我。
日子在紧张的学习中飞快流逝。
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
文学为我打开了一个广阔而美妙的世界,让我暂时忘记了现实的困顿和心底那个隐秘的伤口。
我很少参与同学们的课余活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我的经济状况极其窘迫。
学校发的助学金很少,只够勉强糊口。
我需要利用一切课余时间打工挣钱。
我帮学校食堂洗过碗,给图书馆整理过书籍,甚至偷偷接过帮人抄写的活儿。
每天忙得像陀螺,身体极度疲惫,但心里是充实的。
我知道,我在用我的方式,一步步走向那个目标。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那个小泥人,轻轻摩挲。
向东南,你在哪里?
我现在也是大学生了。
我离你,是不是近了一点?
时间一晃,一年过去了。
八零年的夏天,学校放暑假。
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宿舍里空荡荡的。
我没有地方可去,柳树沟那个破瓦房,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留在学校,准备找点零工做,攒下学期的生活费。
一天,我去学校附近的邮局,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抄写零工。
刚走到邮局门口,就看到布告栏前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
我好奇地凑过去。
布告栏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红纸,是地区政府张贴的表彰公告。
表彰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功的本地籍官兵。
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和事迹。
突然,我的目光定格在公告中间偏下的位置。
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
那上面清晰地印着:
“向东南,原XX军区XX团侦察连战士,在XX高地战役中,作战英勇,负伤不下火线,成功掩护战友撤退,荣立个人二等功。特此表彰。”
向东南。
二等功。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三个字,大脑一片空白。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我和那张红纸公告。
他……去当兵了?
还立了功?
受了伤?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担忧、愤怒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情绪,像海啸一样将我吞没。
我扶着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原来,他没有去上大学。
他去了战场。
那个曾经会爬树、会摸鱼、会对我笑的明媚少年,去了枪林弹雨的战场。
为什么?
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个把我丢在村口老槐树下的向东南,和公告上这个战斗英雄向东南,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无数的疑问,像潮水般冲击着我的理智。
我必须找到他。
立刻。
马上。
我转身,用最快的速度,拖着那条不争气的腿,踉踉跄跄地冲向邮局里面的公用电话。
我要打电话回柳树沟,问大队长,问秀英婶子,问任何人!
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