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岁月长。
竹舍的日子,如同一轴缓缓展开的淡墨画卷,安静得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溪水流过青石的潺潺声。
白子画的生活重心,只剩下一个——照顾花千骨。
她依旧虚弱,魂魄像是勉强粘合起来的薄瓷,受不得半点震荡。
大部分时辰,她都在昏睡,呼吸清浅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白子画便守在她的榻边,寸步不离。
有时是打坐调息,缓慢修复着自己为救她而几乎枯竭的修为;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目光描摹过她苍白的眉眼,瘦削的脸颊,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鲜活明媚、最终却染血决绝的少女重叠,又小心翼翼地分开。
如今这张脸上,没有了痴缠,没有了怨恨,只剩下全然的空白与安宁。
这安宁,是用摩严的命,用他数百年的疯癫,以及他们之间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换来的,沉重得让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师父……”一声模糊的呓语打断了他的凝视。
白子画立刻倾身,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醒了?”
花千骨缓缓睁开眼,长睫如蝶翼般轻颤,露出底下那双清澈却茫然的眸子。
她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聚焦,认出眼前的人,软软地重复着唯一记得的称谓:“师父。”
“嗯。”
他应着,伸手将她颊边一缕汗湿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触及她微凉的皮肤,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饿不饿?
要不要喝点粥?”
她懵懂地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白子画起身,片刻后端来一碗温热的灵米粥。
米是他用仙力精心培育的,熬煮得烂烂的,里面掺了温和滋养魂魄的仙草汁液。
他坐在榻边,舀起一勺,轻轻吹凉,才递到她唇边。
花千骨顺从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吞咽。
她的动作有些迟钝,偶尔有粥渍沾在唇角,白子画便会极自然地用指腹或软巾为她拭去。
她吃得不多,小半碗后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倦怠的神色。
“再睡会儿。”
他扶着她重新躺好,为她掖好被角。
她却难得地没有立刻闭眼,目光转向窗外。
己是黄昏,夕阳的余晖给翠绿的竹林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几只归巢的鸟儿啾鸣着掠过。
“鸟……”她喃喃道,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好奇光芒。
白子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微微一动。
“嗯,是鸟儿。
它们飞了一天,要回家休息了。”
“家?”
她重复着这个字眼,眼神更加困惑,仿佛在思索一个极其陌生又复杂的问题。
“这里就是家。”
白子画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以后,师父和小骨,就在这里生活。”
花千骨转过头,看着他,看了很久,似乎在确认这句话的真伪。
最终,她或许是被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平静与温柔说服,轻轻“嗯”了一声,浓密的睫毛缓缓垂下,再次沉入梦乡。
白子画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首到她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才轻轻松了口气。
教导一个心智如白纸般的她,比面对千军万马更需耐心。
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每一次短暂的清醒,对他而言,都是黯淡天光里,一点点渗进来的微亮。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花千骨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
白子画扶着她,慢慢走到院中。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点。
她赤足踩在微凉的青石板上,脚踝上系着的宫铃随着她的移动,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叮铃……叮铃……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那枚修复过的铃铛,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
白子画站在她身后,注视着这一幕。
铃声依旧,人依旧,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那些裂痕,真的能随着时间,彻底消失吗?
花千骨玩了一会儿铃铛,又被墙角一丛新开的、不知名的野花吸引了注意力。
她松开拨弄铃铛的手,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伸出纤细的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柔嫩的花瓣。
一阵山风吹过,竹影摇曳,带来远处溪水的湿润气息和草木的清香。
她抬起头,望向站在光影里的白子画。
他一身素白的长袍,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在那张清俊绝伦的脸上,染上了风霜的痕迹。
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纯粹的笑容。
如同破开晨雾的第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瞬间驱散了他眼底积郁的阴霾。
“师父,”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像那宫铃一般,敲在他的心上,“好看。”
不知是在说花,在说景,还是在说……他。
白子画怔住了,胸腔里那颗早己被冰封、被撕裂、被诅咒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在这一刻,猛地跳动了一下,涌上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
他走上前,在她身边蹲下,与她平视。
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的阴影。
“嗯,”他回应,声音是自己都未曾料想的沙哑与温柔,“很好看。”
他没有再看花,目光只落在她含着浅笑的脸上。
这一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那些前尘旧事,滔天罪孽,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结界之外。
他只愿时光就此停驻,让这懵懂的晨光,再长久一些。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