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浓雾。
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团团脏了的棉絮,塞满了北上的官道。
也塞进了茅十八和韦小宝的衣领里,冷飕飕,湿漉漉。
韦小宝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茅十八身后。
他这辈子都没起过这么早,也没走过这么远的路。
脚底板疼得像针扎。
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开始怀念丽春院暖和的被窝,还有灶台上永远温着的、油乎乎的肉包子。
“妈的,这江湖也太难走了。”
他小声嘟囔,偷偷白了眼前面那个高大的背影。
茅十八走得很稳,尽管腿上的伤还在渗血。
他的背挺得笔首,像一杆插在泥地里的标枪。
这人好像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疼。
韦小宝心里有点佩服,又有点生气。
“歇会儿!
歇会儿!”
韦小宝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路边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捶着自己的小腿肚,“腿都要走断了!
这得走到猴年马月才能到京城?”
茅十八停下脚步,回过头。
他的脸在雾里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吓人。
“才走了十里地。”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追兵随时会到。
你想歇,就把命歇在这里。”
韦小宝一哆嗦,下意识地左右张望。
雾气弥漫,看不到人影,只有几声遥远的鸟鸣,更衬得西下死寂。
他咽了口唾沫,嘴硬道:“怕…怕什么!
来了正好,小爷我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茅十八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
“就凭你?”
“怎么?”
韦小宝跳起来,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挥了挥瘦弱的拳头,“我韦小宝在扬州城也是有一号的!
石灰粉,绊马索,背后敲闷棍,哪样不是使得出神入化?”
茅十八看着他,半晌,缓缓道:“真到了拼命的时候,这些没用。”
“那什么有用?”
“刀。”
茅十八拍了拍腰间的破刀,“够快,够狠。
还有,不怕死。”
韦小宝不说话了。
他当然怕死,怕得要命。
雾,似乎淡了一些。
前方隐约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棚,挑着一面脏兮兮的旗子。
“去喝口热水。”
茅十八道。
茶棚里空荡荡,只有一个打着瞌睡的老头。
两碗浑浊的粗茶端上来,冒着微弱的热气。
韦小宝捧着碗,暖着手,觉得稍微活过来一点。
他眼珠又开始乱转,打量着茅十八紧绷的侧脸,试探着问:“茅大哥,那些黑衣人…什么来头?
朝廷的?”
茅十八盯着碗里漂浮的茶梗,沉默片刻。
“不是普通的官兵。”
他声音压得更低,“是‘密营’的人。”
“密营?”
韦小宝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皇帝的私兵,藏在影子里的刀。”
茅十八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忌惮,“他们盯上的人,很少能活。”
韦小宝心里咯噔一下。
他摸了摸怀里那半块腰牌,冰凉刺骨。
他好像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突然!
茅十八猛地放下茶碗,眼神瞬间锐利如鹰,死死盯住官道来的方向。
“来了。”
韦小宝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来了?”
“马蹄声。
三匹。
很快。”
茅十八的手己经握住了刀柄,全身肌肉绷紧,像一头嗅到危险的猎豹。
韦小宝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但几个呼吸之后,急促的马蹄声真的穿透雾气,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走!”
茅十八低吼一声,扔下几个铜钱,一把拉起韦小宝,撞开茶棚的后窗,扑进外面的荒草丛中。
老头被惊醒,茫然地看着空了的桌凳和晃动的窗棂。
冰冷的草丛瞬间打湿了衣裤。
韦小宝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三匹快马旋风般冲到茶棚前,勒住。
马上是三名黑衣劲装汉子,眼神扫过空荡的茶棚,立刻投向地上杂乱的脚印和那片被撞开的草丛。
“在那边!
追!”
马蹄践踏,泥草飞溅。
追兵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
“分开跑!”
茅十八推了韦小宝一把,自己却转身,迎向追兵!
他要用自己吸引注意。
“妈的!”
韦小宝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追兵还是骂茅十八。
他看着那大汉决然的背影,又看看怀里那硌人的腰牌。
跑?
他韦小宝最擅长跑。
可这次,脚底像生了根。
他想起昨晚巷子里,茅十八浑身是血却死战不退的样子。
“狗娘养的!”
他又骂了一句,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那是他临走时顺手从丽春院厨房抓的一把辣椒粉和沙子混合物。
他看准时机,在那三匹马冲近,注意力全在茅十八身上时,猛地从草丛里窜出,用尽平生力气将手里的混合物撒向马眼!
“中!”
噗!
辛辣的粉末弥漫开来。
马匹顿时惊嘶人立,马上骑士猝不及防,一阵手忙脚乱。
“小子找死!”
一名骑士怒吼,挥刀便向韦小宝劈来。
刀光雪亮!
韦小宝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倒在地,闭目等死。
当!
一声巨响震得他耳膜发麻。
茅十八的破刀及时架住了那致命一击。
火星西溅!
“走啊!”
茅十八格开刀,反手一刀劈在马腿上,鲜血狂喷!
场面瞬间大乱。
韦小宝连滚带爬,没命地向更深处的荒野跑去。
身后是金铁交鸣声、怒骂声、马匹的悲鸣声。
他不知道跑了多远,首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才瘫倒在一棵枯树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雾气终于散了。
阳光惨白地照在荒原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走来,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但眼神依旧亮得灼人。
他走到枯树旁,看着瘫软如泥的韦小宝。
韦小宝抬起头,脸上又是泥又是汗,狼狈不堪,却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妈的…京城…还真远…”茅十八没说话,只是伸出手。
他的手很大,布满老茧,还有血污。
但却很稳。
韦小宝抓住那只手,站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
什么都没说。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向北的路上。
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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