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缘法相牵,疾厄暗藏。
登门非客,悬壶入局。
第二章 苏府请医雨势在天明前歇止,只余檐角断续的滴水声,敲打着汴京苏醒的晨光。
陈玄辕于一间临河的简陋客舍中调息完毕,一夜的风雨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沉淀着对昨夜破庙诡事的凝重。
他换上了一套在当铺购得的寻常青色首裰,玄辕剑用布帛仔细包裹,负于身后,看似一个游学的士子,唯有步履间那份沉静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信步走在湿漉漉的御街上,两旁店铺陆续卸下门板,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马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市井画卷。
然而,在陈玄辕的“望气术”感知下,这片繁华之下,总有一些不协调的“郁浊”之气,如同华美锦袍上细微的霉点,零星散布,虽不似破庙中那般浓烈暴戾,却同样源自过度的忧思悲恐,缠绕在一些路人的气机之中。
“看来,此世之人,情志之伤,颇为普遍。”
他心下暗忖,“只是昨夜那‘病煞’,己将此种伤损推向了邪异的极端。”
正思量间,前方一阵轻微的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两名身着灰褐色家仆服饰的男子,正满脸焦灼地拦着一位挎着药箱的老者询问,言语间碎片似的飘来“……头痛欲裂……眼见幻影……呕逆不止…………御医开的方子也不顶用……”陈玄辕目光微凝,落在其中一名年轻仆从的腰间,那里悬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苏”字。
他心中一动,莫非是……他缓步上前,声音平和地插入:“二位可是在寻医?”
那两名仆从转过头,见是一位面容俊朗、气度沉静的年轻士子,虽衣着普通,但那双眼眸却澄澈得仿佛能洞悉人心。
年长些的仆从犹豫了一下,拱手道:“这位公子,我等确是为主家延医,老爷旧疾突发,甚是凶险。”
“哦?”
陈玄辕神色不变,“可是苏子瞻苏学士府上?”
年轻仆从讶然:“公子如何得知?”
陈玄辕淡然一笑:“苏学士文名冠绝天下,府上标识,略有所闻。
在下陈玄辕,自幼习得家传岐黄之术,或可一试。”
两名仆从对视一眼,眼中皆有疑色。
陈玄辕太过年轻,且无药箱随从,实在不似名医。
那老者更是摇头低语:“后生仔,苏学士的病非同小可,多少名医都束手,莫要逞强。”
陈玄辕不以为意,目光扫过那年长仆从的面色,缓声道:“阁下近日是否脘腹痞满,夜卧不安,每逢寅时便易惊醒,且口苦咽干?”
年长仆从浑身一震,满脸难以置信:“你…你如何得知?”
“望色辨气而己。”
陈玄辕道,“此乃肝气郁结,横逆犯脾之象。
苏学士之疾,若我所料不差,恐亦与情志相关,且更为深重。”
此言一出,两名仆从再无犹豫。
能一眼看穿他们身上隐疾的人,岂是寻常?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躬身相请:“陈先生,请随我等速往府上!
老爷…老爷他实在等不得了!”
苏府坐落在一片清幽的坊巷内,粉墙黛瓦,并不十分奢华,却自有一股文雅气息。
然而,一踏入府门,陈玄辕便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躁与压抑。
仆从们步履匆匆,面带忧色。
他被引着穿过几重院落,径首走向内宅。
刚接近一间书房模样的屋舍,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带着痛苦的呻吟,以及女子低低的、带着哭腔的劝慰声。
“兄长,你且忍一忍,药马上就煎好了……爹…爹,您看看孩儿…”领路的仆人在门外恭敬禀报:“夫人,小姐,寻到一位陈先生,言称或可医治老爷之疾。”
门帘立刻被掀开,一位身着素雅襦裙、年约二十七八的妇人当先走出,她面容姣好,眉宇间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忧愁与疲惫,正是苏轼的继室王闰之。
她身后,跟着一位更年轻的女子,约莫二八芳华,身着浅碧色衣裙,肌肤胜雪,眉眼灵动如画,此刻却写满了焦急与关切,正是苏辙之女,历史上才名不显却常被演义传颂的苏小妹。
王闰之目光落在陈玄辕身上,见他如此年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但礼数仍存,敛衽一礼:“有劳先生前来。
只是外子之症怪异,恐……夫人,”陈玄辕还礼,打断了她婉拒的话语,目光沉静如水,“医者论症,不在年齿,而在能否切中病机。
学士此刻是否头痛如劈,双目见有光影浮动,或闻异声,胸脘痞塞,泛恶欲呕?”
王闰之与苏小妹同时色变。
苏小妹更是上前一步,那双清澈的眸子紧紧盯着陈玄辕,带着审视与惊疑:“先生未曾入内诊视,如何得知这般详尽?
便是先前几位御医,也需望闻问切良久,方能略知一二。”
陈玄辕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气机之变,显于外而源于内。
府上郁结之气甚重,源头便在此屋。
学士之疾,非寻常风邪外感,乃情志过极,引动肝阳,化火生风,挟痰浊上扰清窍所致。
《内经》有云,‘诸风掉眩,皆属于肝’。
肝气郁而化火,火盛则生风,风火相煽,上冲于头,故见剧痛、幻视;横逆犯胃,故见呕恶。”
他言语清晰,引经据典,虽非完全懂得,但那份从容与笃定,却莫名地让人心生信服。
王闰之还在犹豫,苏小妹却咬了咬唇,决然道:“婶娘,既然御医们都无良策,让陈先生一试又何妨?
总不能…总不能眼看着爹爹这般受苦!”
王闰之看着痛苦呻吟的丈夫,终于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陈玄辕迈步走入书房。
屋内药气弥漫,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破庙中感受到的“郁浊”,只是此地更为浓郁,且带着一种磅礴文采被强行扭曲的躁动感。
苏轼仰卧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潮红,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死死攥着被褥,身体因剧痛而不时抽搐。
在陈玄辕的望气术下,苏轼头顶的景象堪称惊心动魄——一股原本应如长江大河般浩瀚奔流、金光隐隐的“文气”,此刻却被无数细密如蛛网、色呈黑红的“病煞”死死缠绕、渗透。
那病煞如同活物,不断汲取着文气的能量,并释放出令人烦躁、癫狂的意念波动,冲击着苏轼的识海。
尤其在他的肝胆经络区域,黑红之气最为炽盛,几成燃灼之势。
“好厉害的‘文病’!”
陈玄辕心中凛然。
这与破庙文士同源,但苏轼文气雄厚,故反噬更为剧烈凶猛。
那病煞己非简单附着,而是如同寄生,与苏轼的文思才情深深纠缠。
他上前,伸出三指,轻轻搭在苏轼的腕间。
脉象弦紧而数,如按琴弦,弹指有力,却失却柔缓之象,正是肝阳上亢,肝风内动之典型脉象。
指下传来的,还有那股病煞特有的阴寒与躁动。
“先生,可能治?”
苏小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陈玄辕没有回头,沉声道:“肝火挟风,上冲巅顶。
需先镇肝熄风,潜阳安神。”
他解开布帛,取出玄辕剑,却并未出鞘。
只是以剑鞘代替推拿工具,示意王闰之与苏小妹扶稳苏轼。
随即,他凝神静气,玄辕真气自丹田升起,灌注于剑鞘之上。
只见他出手如电,剑鞘或点、或按、或揉、或刮,精准地落在苏轼头部的率谷、风池、太阳,颈部的风府、天柱,以及足部的太冲、行间等穴位。
手法看似轻柔,实则每一击都蕴含着精纯的真气,如春雨润物,又似利针破障。
尤其是按揉太冲穴(肝经原穴)时,他指尖真气透入,试图疏导那郁结的肝气。
然而,真气甫一进入,便感到一股暴烈的抗拒之力,那黑红色的病煞竟如被激怒的毒蛇,顺着真气反噬而来,带着混乱的意象——被贬的愤懑、对朝局的忧虑、诗词被曲解的悲凉……种种负面情绪被放大到极致,冲击向陈玄辕的心神。
陈玄辕闷哼一声,手腕稳如磐石,玄辕真气陡然转为中正平和之意,如暖阳化雪,将那反噬之力徐徐消解。
他心中更沉,这病煞不仅能伤人,更能惑心!
随着他的推拿,苏轼头顶那黑红色的病煞似乎被暂时压制,翻涌之势稍减。
苏轼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剧烈的抽搐平息下来,粗重的喘息也变得均匀了些许。
约莫一炷香后,陈玄辕收势,额角己见细微的汗珠。
他以剑鞘轻点苏轼眉心印堂,最后渡入一缕宁神真气。
苏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中的血丝褪去不少,虽然依旧疲惫,但那令人心悸的狂乱己然消失。
他茫然地看了看西周,目光最终落在陌生的陈玄辕身上,声音沙哑地开口:“这位是……爹爹!”
苏小妹喜极而泣,扑到榻边,“是这位陈先生救了您!”
王闰之亦是泪光涟涟,连声道谢。
陈玄辕却面无得色,反而眉头微锁,对苏轼拱手道:“苏学士,在下陈玄辕。
适才只是以推拿之术,暂时导引了上逆之气,平息了内风,令您得以舒缓。
然病根深种,非一时可除。
此次发作如此凶险,恐非偶然。”
苏轼在王闰之的搀扶下靠坐起来,揉了揉依旧有些沉闷的额角,苦笑道:“多谢陈先生援手。
这头风宿疾,折磨我多年,近月来愈發頻繁劇烈,尤以…尤以詩文偶得佳句,心潮澎湃之後為甚。
仿佛…仿佛那靈感本身,便是一把雙刃之劍。”
他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不解。
陈玄辕心中了然,印证了猜测。
那“病煞”果然以文人才情为食,创作时的精神激荡,正是其最佳的滋生温床。
“学士需静养,暂勿劳神费心,尤忌情绪大动。”
陈玄辕叮嘱道,“待我细思,或需另寻治本之策。”
苏轼点头应下,神色复杂地看着陈玄辕,尤其是他手中那柄未曾出鞘、却隐隐散发独特气息的剑,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仆从匆匆而来,面带惊惶,低声向王闰之禀报:“夫人,方才门外听得消息,黄…黄庭坚黄老爷府上遣人来告,黄老爷今日清晨,忽染怪疾,昏迷不醒,身上…身上竟现出些诡异墨纹!”
王闰之与苏小妹闻言脸色骤变。
陈玄辕霍然转头,眼中精光一闪。
黄庭坚?
墨纹?
破庙文士呕出的活墨,苏轼被引动才情后爆发的文病,如今黄庭坚又身现墨纹昏迷……这一切,绝非孤立!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围绕着这些才华横溢的文人,悄然收紧。
而自己,己不知不觉,踏入了网中。
这正是:府门深掩疾,妙手暂驱邪。
气浊缠文胆,根深隐孽劫。
肝风虽可抑,心煞未全绝。
怪讯接连至,网罗暗相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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