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报告交上去后,林远在办公室里整理了几天文件,心里却总惦记着杨柳村那片长势喜人的油茶林,以及老支书杨福贵紧锁的眉头。
赵大山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一个午后把他叫到跟前。
“光坐在办公室里写不出真东西,也解不开老乡心里的疙瘩。
走,再去杨柳村,这次就我们俩,不开会,不听汇报,专门去听听老杨的‘牢骚’。”
这次没有吉普车,两人骑着镇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吱吱嘎嘎地上了路。
到了村口,赵大山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窄巷,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
杨福贵正坐在自家院子的石凳上,就着午后的阳光修补一个箩筐。
看到赵大山和林远,他并不意外,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两个小马扎,手里的活计没停。
他的脚边,放着一根长长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竹根烟袋。
“老杨,别忙活了,过来咂口烟。”
赵大山自顾自地拿起那个烟袋,又从杨福贵手边的烟叶袋里捏了一撮金黄烟丝,熟练地按进烟锅。
杨福贵这才放下箩筐,接过赵大山递来的烟袋,划了根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浓郁的烟味瞬间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他眯着眼,透过烟雾打量着林远。
“这就是上回那个娃娃?
笔头子挺快。”
林远忙欠身:“杨支书,我叫林远。”
“啥支书不支书的,就叫老杨。”
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不冷不热。
赵大山也给自己卷了根纸烟,开门见山:“老杨,这里没外人。
油茶的事,你跟我掏掏心窝子,到底卡在哪儿了?”
杨福贵的烟锅在石凳边上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赵书记,道理我都懂。
上面政策好,想让我们致富。
可这油茶,三五年不见效,挂果了,销路咋办?
价格谁保证?
咱村的情况你也清楚,经不起折腾。
大家伙儿穷怕了,也赔怕了。”
“不是联系了县里的农业公司吗?
他们答应保底收购。”
林远忍不住插了一句。
杨福贵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娃娃,合同是张纸。
等果子下来了,人家说你的品质不达标,压价,或者干脆不要了,你找谁去?
我们还能跑到县里去打官司?”
他摇了摇头,又重重吸了口烟,“以前不是没吃过这种亏。”
林远一时语塞。
书本上的契约精神,在现实复杂的利益和力量对比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赵大山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他知道,老杨的顾虑,代表了村里大多数沉默观望者的心声。
这不是思想落后,而是伤痕累积下的谨慎。
“老杨,”赵大山的声音放缓了些,“你的担心在理。
这样,我们先不搞强迫,不摊派。
你挑几户心里活泛又稳妥的,组织他们,镇里出钱,去邻县那个搞得好的油茶合作社实地看看,听听人家咋说,看看人家咋卖的。
路费、饭钱,镇里包了。”
杨福贵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
“就看看?”
“就看看。”
赵大山肯定地说,“看明白了,想清楚了,自己决定。
如果觉得行,我们再来谈下一步,比如能不能我们先和合作社签个技术指导和销售意向协议,哪怕约束力弱一点,先给大家吃颗定心丸。”
杨福贵沉默了片刻,只有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然后,他拿起烟袋,递向林远。
“娃娃,会抽不?”
林远一愣,连忙摆手:“谢谢杨支书,我不会。”
杨福贵也没坚持,收回烟袋,又在石凳上磕了磕,这次的动作轻缓了许多。
“赵书记,你这话,听着还靠点谱。”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那我就在村里问问,找几家去看看。”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远推着自行车,回味着刚才那一幕。
那递过来的烟袋锅,似乎不仅仅是一根烟袋,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是否“同此凉热”的象征。
他没有接,或许在老杨心里,他还是个需要观察的“外人”。
“想什么呢?”
赵大山问。
“赵书记,我在想,有时候解决政策落地的‘最后一公里’,光靠文件和命令不行,得靠这种面对面、心贴心的笨办法。”
赵大山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邃。
“老杨那烟袋锅,敲打过不少人,也认可能不少人。
基层工作就是这样,你得先让他们觉得你是‘自己人’,听得进他们的话,他们才愿意信你的话。
今天你没接那袋烟,没关系,路还长。
记住,老百姓的信任,不是靠说出来的,是靠一件件实事、一次次交心,慢慢磨出来的。”
林远默默点头,将那根油光发亮的烟袋锅,和那弥漫的辛辣烟味,深深地刻进了脑海里。
这堂由一位老支书用最朴素的方式教授的“新任课”,比任何理论都来得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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