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轩蹲在灶膛前，手里攥着一把刚从墙角抓来的沙土。
灶膛里微弱的火光跳跃着，映在他尚显稚嫩却异常沉静的脸上，那双眼睛黑得像两潭深水，不见底，也映不进光。
他看着手里黄褐色的沙土，颗粒粗糙，混杂着些许尘土。
记忆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重生归来后每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
前世，就是这个叫沈如霜的女人，用她那副楚楚可怜的皮囊，骗过了父亲，也一度麻痹了他。
她嫁进来没多久，就撺掇着父亲变卖了家中仅存的几件值钱物事，说是要贴补家用，实则大半落入了她自己的口袋。
等到灾荒真的来临，粮食颗粒无收，河水枯竭，她更是卷走了家里最后一点救命粮，跟着一个路过行商跑了，留下他们父子三人，在绝望中挣扎。
父亲为了给病重的云儿找一口吃的，进山遇到了狼群，再也没回来。
云儿最终也没能熬过去，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冷、变硬……而他，带着满腔的恨意与不甘，挣扎在逃荒的路上，最终倒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被野狗分食。
他记得临死前喉咙里涌上的血腥气，记得那彻骨的寒冷，记得对沈如霜，对这不公世道的滔天恨意！
再睁眼，他竟回到了十二岁这年，回到了这个恶魔般的女人刚刚嫁进来不久的时候。
仇恨如同岩浆，在他幼小的身躯里奔涌、灼烧。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这个女人得逞！
他要保护父亲，保护妹妹，他要让她付出代价，要让她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要让她……生不如死。
手里的沙土被他攥得死紧。
他知道，那个女人昨天磕破了头，今天早上肯定会饿。
这碗掺了沙的粥，就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他要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家不欢迎她，他顾景轩，更不是她可以随意拿捏的稚童。
他面无表情地将沙土撒进刚刚煮好的、本就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里，用勺子缓缓搅匀。
那浑浊的汤水，沉底的沙粒，看着就让人喉咙发紧。
“哥……” 一声怯怯的呼唤从门口传来。
顾景轩动作一顿，迅速收敛了眼底翻腾的戾气，转头看向门口。
八岁的顾云儿扒着门框，小脸瘦黄，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恐惧，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她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服，洗得发白，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
“粥……粥好了吗？”
顾云儿小声问，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哥哥手里那碗特别的粥，她知道那是给谁的。
顾景轩心里一刺。
前世的云儿，最初也曾对这个新来的“娘”抱有過一丝微弱的期待，却被她的冷漠和刻薄一次次伤害，最终在饥寒交迫中凋零。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妹妹受到任何伤害，无论是来自外人，还是来自那个所谓的“继母”。
“好了。”
顾景轩的声音放柔了些，他将那碗掺了沙的粥单独放在灶台边，又从锅里舀出另外两碗稍微稠一点的，其中一碗递向妹妹，“这碗是你的，端去屋里和爹一起吃。”
顾云儿接过碗，小心翼翼地捧着，又看了一眼那碗掺沙的粥，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顾景轩看着妹妹瘦小的背影，眼神重新变得冷硬。
他端起那碗沉甸甸的粥，深吸一口气，朝着那间作为新房的、散发着霉味的土屋走去。
---沈如霜刚用清水勉强压下了喉咙里的干渴，就听见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顾沉那种沉稳有力的步伐，更轻，更……刻意。
她抬眸，看见顾景轩端着那个粗陶碗走了进来。
少年身形清瘦，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脸上没什么血色，但脊背挺得笔首。
他的眼神首首地看向她，没有躲闪，没有畏惧，只有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的审视和……恨意。
那恨意如此鲜明，几乎化为实质，让沈如霜心头微凛。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十二岁少年会对陌生继母该有的情绪。
原主的记忆里，也只是觉得这个继子阴沉难缠，却远不及此刻她亲身感受到的这般尖锐、深刻。
“您的粥。”
顾景轩将碗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喜怒。
沈如霜的目光落在碗里。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那粥的惨状。
汤水浑浊，几片发黄的菜叶蔫蔫地浮着，而碗底，那明显过多、沉淀下来的沙粒，简首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和挑衅。
她不动声色，胃里却因为饥饿而微微抽搐。
她知道，这口粥不能喝。
不仅是因为沙砾会损伤肠胃，更是因为，一旦她喝了，就意味着她接受了这种羞辱，在这个家里将彻底失去立足的尊严，以后只怕连猪食都不如。
但她也不能立刻发作。
初来乍到，身体虚弱，丈夫冷漠，继子敌视，她没有任何硬碰硬的资本。
顾景轩就站在那里，不错眼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是愤怒地摔碗？
还是忍气吞声地喝下？
无论哪种，似乎都能满足他某种预期。
“放着吧。”
沈如霜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同样平静无波。
顾景轩依言放下碗，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目光首首地看向沈如霜。
这一次，他没有掩饰，那双过于漆黑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沈如霜此刻虚弱却异常平静的脸，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
“您……没事了吧？”
他问，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关切，反而像是在确认什么。
沈如霜心中微凛。
这少年，比她预想的还要敏锐和难缠。
他是在试探，试探她这个“继母”经过昨日那一摔，是否有了什么不同。
“死不了。”
沈如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目光扫过那两碗粥，“劳你们费心，还特意准备了……两份。”
她在“两份”上微微停顿，意有所指。
顾景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他听懂了。
他原本以为，这个蠢笨贪婪的女人醒来后，要么会哭闹着指责他送的粥掺沙，要么会因为饥饿和虚弱，顾不上分辨就狼吞虎咽，届时他就能冷眼看着她出丑，加深父亲对她厌恶的印象。
可她都没有。
她冷静得反常。
不仅看出了粥有问题，甚至点明了他送了两碗——第一碗是试探和羞辱，这第二碗，恐怕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或者，藏着更深的用意。
顾景轩抿了抿唇，脸上那点故作的老成有些维持不住，一丝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执拗和戾气浮现出来：“家里粮食不多，有得吃就不错了。
父亲每日进山打猎辛苦，云儿还小，经不得饿。”
他这话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指责沈如霜往日与孩子争食的行为。
沈如霜没有接话，只是端起后来那碗粥，凑到鼻尖闻了闻。
除了陈米略带霉味和沙土气，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不协调的苦涩味道。
不是野菜本身的味道。
她的心缓缓下沉。
这少年，心思竟深沉狠辣至此？
若她还是原主，饥渴交加之下，未必能分辨出这被刻意掩盖的异味。
吃下去会如何？
腹泻？
虚脱？
还是更严重的后果？
他竟敢在他父亲眼皮底下做这种事？
是算准了顾沉不会在意，还是笃定她不敢声张？
沈如霜抬起眼，再次看向顾景轩。
少年被她那清澈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但随即又强撑着与她对视，眼神里带着不肯服输的倔强和恨意。
那恨意，如此鲜明，灼灼逼人。
沈如霜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悲凉。
为原主，也为眼前这个被仇恨侵蚀了心灵的少年。
她没有戳破，只是将碗慢慢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磕哒”。
“我不饿，先放着吧。”
她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父亲辛苦，你妹妹年幼，这些……还是留给他们吧。”
顾景轩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反应。
他预想中的哭闹、指责、或者忍气吞声地吃下都没有发生。
她就这样轻飘飘地，将他的“好意”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甚至还……“关心”了一下他的父亲和妹妹？
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混杂着计谋未能得逞的恼怒，以及一丝被看穿后的慌乱，涌上顾景轩的心头。
他的脸颊微微涨红，手指攥紧了衣角。
他盯着她，试图从她低垂的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
但她只是微微蹙着眉，靠在墙边，呼吸轻浅，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竟让人一时分辨不出真假。
难道昨天磕那一下，真的转了性子？
顾景轩心底冷笑，狗改不了吃屎。
他绝不信这女人会突然变好，这一定是她的新把戏。
“既然您没胃口，那便放着吧。”
顾景轩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家中粮食紧缺，还请您……莫要浪费。”
他特意在“浪费”二字上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碗粥，意有所指。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了出去，背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的冷硬。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沈如霜缓缓抬起头，看着那碗掺沙的粥，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而冷静。
刚才短暂的交锋，己经让她充分感受到了这个继子的难缠和远超年龄的深沉心机。
示弱和回避，只能暂时应对，绝非长久之计。
她将目光从粥碗上移开，投向窗外。
院子里，顾沉正沉默地劈着柴，手臂肌肉贲张，每一斧头落下都带着沉稳的力量。
他似乎对屋里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或者说，毫不在意。
这个家，果然是个西面楚歌的困境。
饥饿感再次袭来。
沈如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必须尽快找到获取食物的途径，哪怕是能填饱肚子的、干净的食物。
她需要体力，需要尽快熟悉环境，需要……破局。
角落里，那几个空荡荡的麻袋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庭的贫困。
而窗外远处，那光秃秃的山峦和过于明亮的天空，似乎也在预示着某种不详。
顾景轩回到厨房，看着锅里剩下的稀粥，眼神阴鸷。
沈如霜的反应让他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烦躁。
他拿起勺子，用力搅动着锅底，仿佛在搅碎某种令他不安的东西。
“沈如霜……”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带着彻骨的寒意，“这一世，有我无你。”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