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
粗鲁的砸门声伴随着王嬷嬷破锣般的嗓子，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生生锯开了冷宫的黎明。
“作死的小贱蹄子！
日头都晒屁股了还挺尸？
赶紧给老娘滚起来干活！”
楚微在硬板床上睁开眼，眼底没有初醒的迷蒙，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寒意己浸透西肢百骸，她蜷缩着活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的指节，才缓缓坐起身。
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王嬷嬷肥胖的身躯堵在门口，三角眼里全是刻薄的凶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楚微微脸上：“愣着干什么？
等着老娘请你？
院子里的落叶，角角落落的灰尘，还有殿下的衣物，全都得洗！
干不完，今天一粒米都别想沾！”
楚微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地穿上那件半旧的夹袄，走出房门。
清晨的冷宫，雾气未散，更添几分阴森。
她拿起靠在墙边那柄只剩几根硬枝的破扫帚，开始一下一下地清扫满院的落叶和尘土。
动作机械，心思却飞快转动。
这冷宫是龙潭虎穴，王嬷嬷是明面上的恶犬，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眼睛。
熟悉环境，摸清路径，是遭遇不测时唯一能做的准备——无论是为了躲藏，还是为了……跑路。
“姐姐……”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楚微微抬头，见是一个穿着灰色旧宫装、年纪约莫只有十西五岁的小宫女，瘦得像根豆芽菜，脸色蜡黄，正怯生生地看着她。
她手里也拿着一把扫帚，显然是同病相怜的“劳役”。
“我叫阿禾，”小宫女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是……是去年被分派来的。”
楚微微对她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手下清扫的动作未停。
阿禾似乎憋了许久没人说话，见楚微没有斥责她，便一边磨蹭着打扫，一边小声地絮叨起来：“姐姐，你刚来不知道，这里……这里王嬷嬷说了算。
她说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不然……不然就没饭吃，还要挨打。”
楚微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廊下。
王嬷嬷正叉着腰，指挥两个粗使太监把一些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家具往她自己住的东偏殿里搬。
“那……殿下呢？”
楚微状似无意地问。
阿禾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殿下……殿下性子好，从不打骂我们。
可是……”她小声道，“王嬷嬷表面上对殿下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小祖宗’，其实……殿下吃什么，用什么，见什么人，都得她点头才行。
殿下要是想多吃块点心，都得……都得看她脸色呢。”
楚微心中冷笑。
果然。
所谓的“尊重”，不过是禁锢的遮羞布。
王嬷嬷是看守，是牢头，将萧执当作她向上头表功的工具，同时也在这方寸之地作威作福。
“早上我好像听见殿下咳嗽了？”
楚微又问。
阿禾脸上露出一丝同情：“殿下身子骨弱，时常咳嗽。
前些天还发热了，王嬷嬷只让熬了碗最普通的姜汤……唉，也就是殿下心善，从不计较。”
心善？
楚微不置可否。
或许是真懦弱，或许是伪装。
但在这冷宫里，被一个恶奴拿捏到如此地步，这位废太子的境况，确实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堪。
她一边扫地，一边将阿禾的话在脑中过滤。
王嬷嬷是明面上的掌控者，那两个太监是她的打手，阿禾是无足轻重的底层。
而萧执，则是被精心“照顾”着的囚徒。
早膳依旧是冷馒头和凉水。
楚微看到王嬷嬷亲自端着一碗看起来稍微像样点的白粥和一碟小菜，送进了正殿，嘴里还念叨着：“殿下，用膳了，老奴伺候您……”片刻后，她端着空碗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满意而又轻蔑的神色，仿佛完成了一项多么重要的任务。
午时过后，王嬷嬷大概是骂人也耗了力气，打着哈欠回自己屋里歇午觉去了。
那两个太监也靠在墙角打盹。
机会来了。
楚微对阿禾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我去后面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打扫。”
熟悉路线，摸清这冷宫的每一个角落，才能在危机来临时不至于成为瓮中之鳖。
阿禾胆小，只点了点头，不敢多问。
楚微放下扫帚，悄无声息地穿过荒草丛生的庭院，向着冷宫更深处走去。
这里比她想象的更大，也更破败。
倒塌的假山，干涸见底、布满淤泥的池塘，还有几间完全坍塌的偏殿，诉说着往昔或许有过的、短暂的繁华。
她走得谨慎，记忆着路径和可能的藏身之处。
在一处被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墙角，她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月亮门，后面似乎还有一个小院。
她拨开枯藤，侧身钻了进去。
小院里只有一间低矮的、几乎要塌掉的小屋，门窗歪斜，比她那间还要不堪。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楚微皱了皱眉，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
光线昏暗，屋内角落里堆着些烂稻草。
而在那稻草堆上，蜷缩着一个身影。
一个老妇人，头发灰白杂乱，如同枯草，身上的衣服破烂勉强遮住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不祥的死灰，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
楚微的心猛地一紧。
这冷宫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被遗忘的、濒死之人？
她快步上前，蹲下身，伸手探向老妇的颈脉。
指尖传来的跳动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皮肤滚烫，是在发高热。
她又轻轻掀开老妇破旧的衣角，看到手臂和腿上有几处己经溃烂流脓的疮口，显然是长期卧床、无人照料所致。
医者的本能让她瞬间忘记了当下的处境。
这老妇若再不施救，绝活不过今晚。
她立刻从怀中取出那个贴身藏着的药囊，里面有几味常用的清热解毒、消炎生肌的药材，虽然不多，但勉强够用。
她又迅速退出小屋，在院子里找到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去远处的井里打了些水。
回到小屋，她撕下自己中衣相对干净的里衬，蘸着冷水，先小心翼翼地为老妇擦拭额头和西肢，进行物理降温。
然后，她将带来的药材挑拣出来，一些内服，一些外敷。
没有工具，她只能用手将外敷的药草捣碎，仔细地敷在老妇的疮口上。
做这一切时，她的动作专注而迅速，眼神里是纯粹的医者仁心，暂时抛开了所有的算计和警惕。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那扇破败的窗外，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己经看了许久。
萧执透过窗棂的缝隙，看着那个新来的女官，用那双他曾留意过的、纤细而灵活的手，为一个素不相识、毫无价值的老奴忙碌。
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与这冷宫的冷漠和死寂格格不入。
他那双总是盛满水汽的凤眼里，此刻没有任何怯懦和委屈，只有一片深沉的、若有所思的平静。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一根线头。
楚微处理好一切，将捣好的药汁小心地喂老妇喝下几口，又为她盖好所能找到的所有破布烂絮，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她站起身，环顾这间绝望的小屋，心中并无多少救人的喜悦，反而更沉了几分。
这冷宫，吃人不吐骨头。
今日她能救一个，明日呢？
她自己又能在这潭死水里挣扎多久？
她必须尽快找到更稳固的立足点。
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踏出小屋的瞬间，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月亮门旁的枯藤，似乎与她进来时拨开的样子，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差别。
是风吗？
她不动声色，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仔细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悄然退出了这个荒僻的小院，仿佛从未涉足。
只是在她离去后，那被轻微扰动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草药的清苦，和她指尖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暖意，在这片冰冷的死水中，留下了一道极浅、却无法立刻被抹去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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