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求求你，不要带走我的孩子！
......”孙月英又一次从噩梦中弹坐起来，大口喘气，心跳如鼓。
她头上戴着发白的蓝底碎花头巾，枯黄的碎发贴在额角，宽大的灰布褂子湿漉漉的粘在身上。
一缕晨光挤过破窗缝，投下光影，却丝毫驱不散她眼底的恐惧。
她猛地侧头，看向襁褓里的“宁儿”。
此刻的女儿正吐着口水泡泡，小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睡得香甜无比。
孙月英这才长吁一口气。
紧绷的脊背微微松懈，瘫软下来。
还好，只是个梦！
可这都己经是第三天了！
梦里那个带着恶意的模糊影子，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一次次想要将她的女儿夺走？
这怎么可以？
孙月英呆呆的望着满是报纸的屋顶，徒劳地想从过往的记忆里找到梦中那双冰冷、贪婪的眼睛。
“大风家的！
开下门！”
门外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是二嫂郭氏！
孙月英眉头立马拧成了死疙瘩。
这女人，每次登门都像鬼子进村扫荡，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专往屋里她认为值钱的物件上瞄。
一股厌烦和警惕本能地升起。
“二嫂？
有事？”
孙月英拉开门，瘦小的身体严严实实堵住门缝，脸上明晃晃写着“送客”两个大字。
“哎哟喂，瞧你这脸拉的！
跟挂了油瓶似的！”
郭二嫂眉毛扬得老高，倒打一耙的功夫炉火纯青。
“都是亲妯娌，没事就不能串串门，看看我大侄女了？
你这门封的，可够紧的！”
“宁儿饿了，得喂奶，有事快说。”
孙月英疏离生硬地堵回去，只想快些打发走这尊瘟神。
跟郭二嫂周旋，比下地干活还累心。
“行行行，知道你金贵，耽误不得！”
郭二嫂眼珠一转，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抽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得意地在孙月英眼前晃了晃，像摇晃着逗猫的鱼干，“喏！
陈风来信了！
我当家的特意让我捎给你，说上面有大风兄弟现在的地址呢！
喏，拿稳喽！”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这封信就是敲门砖！
那双精明的眼，早己锁定了桌上那个白底蓝花搪瓷杯“真的？！”
孙月英的声音一下子拔高破了音，所有疲惫、警惕、厌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冲得七零八落！
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住郭二嫂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对方龇牙咧：“二嫂！
快！
快进来坐！
信呢？
给我看看！”
孙月英不由分说把郭二嫂拖进了屋，反手带上了门。
郭二嫂被拽得一个趔趄，没好气地把信塞进孙月英手里。
看着手里的信封，她的手开始颤抖，眼泪忽然决堤，大颗大颗往下落。
陈风，那个结婚没几天就穿上军装没了踪影的男人！
在那段望眼欲穿、几乎把她逼疯的日子，是肚子里悄然孕育的小生命给了她硬撑下去的勇气。
她笨拙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
目光急切地扫过字迹，最终死死钉在末尾那几行字上——一个清晰的地名！
希望，烫穿了她连日噩梦带来的阴寒！
有地址了！
终于有地址了！
“小英啊，”郭二嫂带着刻意的、甜得发腻的羡慕声，打破了孙月英的狂喜，“啧啧，你家这个搪瓷杯看着可真不赖！
又白又亮，画儿也精神！
赶大集时我见过差不多的，可贵了！
你二哥那个榆木疙瘩，抠门得要死，死活不给买……”说完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那个杯子，意思几乎写在脸上：东西给我，人情就算还了！
孙月英：......瞎了，当没看见行不？
“二嫂，这是风哥走前留给我的念想，不能送人。”
孙月英头也没抬，声音不高却硬气。
定情物都敢要？
美的你！
“啊——呜——！！！”
一声饱含着极大不满的婴儿啼哭声在狭小的土屋里炸响！
郭二嫂吓得一哆嗦，脸上精心堆砌的“羡慕”瞬间被毫不掩饰的厌烦取代，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宁儿”孙月英立马转身，熟练无比地把那个小小身体捞进怀里。
她用脸颊贴着婴儿汗湿的额发，手臂紧紧环住，一边在狭窄的地上来回踱步，一边柔声的哄娃：“哦哦哦…宁儿不哭…娘在呢…娘在呢…乖哦…不怕不怕…”粗糙的手掌带着安抚的魔力，轻轻拍抚着小小的后背。
那震耳欲聋的哭声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委屈的抽噎声。
郭二嫂眼看“打秋风”彻底泡汤，脸变得比六月天还快，堆起假笑：“哎呀，孩子哭闹了！
那你快哄着吧，仔细别累着！
我先走了啊！”
话音未落，人像被鬼撵似的，一阵风刮出了门，连背影都透着悻悻然。
孙月英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长长吁了一口气。
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儿，早己奇迹般止住了哭。
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宁儿真是个天生就懂她、护她的小人精。
孙月英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女儿嫩乎乎、还带着泪痕的小脸蛋，对未来的期盼涌上心头：“娘的宁儿真棒！
真是娘的小福星！
帮娘赶走烦人精了！
不哭哦，我们很快…很快就能去找爹爹了！
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而被亲娘紧紧搂在怀中、灵魂禁锢在婴儿躯壳里的陈文宁，内心正掀起滔天巨浪！
娘啊！
我的亲娘啊！
她在灵魂深处无声嘶喊，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成年人的惊惶与绝望，不能去！
千万不能去找爹啊！
那就是个火坑！
跳进去就是一辈子的苦水！
求您了！
听我一句！
’可惜，这“金玉良言”冲出喉咙，却只化作一串毫无意义的、带着奶味的含糊咕哝。
唉……小小的脸蛋上，竟硬生生挤出一丝“生无可恋”。
那双本该清澈懵懂的大眼睛里，深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陈文宁是被二伯母那尖利嗓门生生吵醒的。
上一秒，她明明还在2025年自己那间洒满午后阳光的卧室里，拥着柔软的空调被，享受着退休后难得的清闲午睡。
下一秒，意识就被塞进了这个软绵绵、不受控制的小身体里！
成了个只会吐泡泡、连翻身都做不到的“小肉团”！
听着母亲和二伯母那极具时代烙印、充满算计与卑微希望的对话，感受着母亲真实的怀抱，她才不得不接受这比噩梦更荒诞的“重生”我这是被强行拖回苦难源头了？
又要开始走一遍那苦涩的人生吗？
我是不是被诅咒了？
狂喜？
悲伤？
恐惧！
五味杂陈！
唉，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了？
它不会以为这是恩赐吧？
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是“福气”，但……苍天在上，我可不要！
孙月英沉浸在即将寻夫的巨大喜悦中，完全没有读懂女儿眼中那纯真表象下的悲怆。
她只看到她的宁儿安静下来，依赖地偎在她怀里，小小的脑袋越来越沉，眼皮耷了下来。
不行…得想办法…必须阻止……陈文宁的意识徒劳地挣扎着。
最终，难以抗拒的疲惫彻底吞没了她清醒的灵魂。
陈文宁小小的身体在母亲怀中彻底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均匀细长。
也好……先睡一觉，也许……醒来就回去了？
带着一丝自欺欺人的希冀，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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