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那句诛心之言,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将云珩钉在原地。
他看的,究竟是谁?
恍惚间,周遭冰冷的镜殿景象如潮水般褪去,刺骨的寒意被一股融融暖意取代。
他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那个对他而言,命运轨迹彻底偏折的春日。
---那是人间三月,杏花烟雨。
云珩奉天帝法旨,下界平息一方妖乱。
于他而言,这只是千年修行岁月中一次寻常的巡狩。
仙力涤荡,妖氛散尽,他踏过焦土与废墟,白衣不染尘埃。
就在他欲御风离去时,一丝微弱的、濒死的喘息牵住了他的脚步。
在一堵倾颓的残垣下,他看到了那个少年。
浑身脏污,蜷缩在泥泞与血泊之中,灵根尽碎,气息奄奄。
唯有一双眼睛,即便在如此绝境中,仍亮得惊人,像两颗被狠狠摔在地上,却倔强地不肯熄灭的星辰。
少年看着他,看着这位突然降临、清冷如月华的神祇,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牢牢抓住什么的渴望。
“仙……君……”他嘶哑地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他们说……我是废物了……”云珩垂眸看他,心中无波无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见惯了生死轮回,一个凡人少年的命运,于他而言,与风中飘絮并无不同。
他本该转身离去。
可就在那一刻,少年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竟猛地伸出手,死死攥住了他雪白的袍角,留下一个污浊的血手印。
“您……会……不要我吗?”
少年仰着头,雨水混着血水滑过他苍白的脸颊,那眼神里是纯粹的绝望,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微弱的希冀。
云珩的心,像是被什么极细微的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他修行千年,道心澄澈,从未有过如此莫名的悸动。
这不合规矩,逆天而行,拯救一个灵根尽毁的凡人,无疑是徒耗心力,甚至可能沾染因果。
但他看着那双眼睛,鬼使神差地,没有震开那只脏污的手。
他缓缓蹲下身,平生第一次,主动触碰了红尘泥泞。
“……跟我回去。”
他说。
少年,就是沈清辞。
他将沈清辞带回了远离天庭、独属于他的清修之地——云深仙山。
治愈沈清辞的过程漫长而艰辛。
重塑灵根乃逆天之举,需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与仙元心血。
云珩亲自为他疏通经脉,以自身精纯仙力为他温养残躯,日夜不辍。
沈清辞疼得浑身痉挛,冷汗浸透衣衫,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
只有在意识模糊时,他会无意识地喃喃:“师尊……冷……”云珩便会将他揽入怀中,以自身仙力为他驱寒。
那时,沈清辞会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偎在他怀里,寻求着唯一的温暖。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
曾经的孱弱少年,在他倾尽一切的教导与庇护下,长成了风华绝代的仙君。
沈清辞天赋异禀,进步神速,性子更是洒脱不羁,与云珩的清冷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会在云珩闭关时,偷偷跑去后山仙泉摸鱼,烤得外焦里嫩后,献宝似的捧到云珩面前,哪怕换来的是师尊无奈的蹙眉。
他会在云珩凝望云海时,从身后变出一枝带着露水的仙葩,笑嘻嘻地别在云珩的窗边,说:“师尊,这花像您。”
他会在无数个夜晚,缠着云珩讲解晦涩的道法,待云珩耐心讲解完毕,他却己伏在案头睡着,呼吸清浅,唇角带笑。
云珩总是清冷的,克制的。
他训诫他修行需静心,莫要贪玩,莫要逾矩。
可他从未真正重罚过他。
他甚至默许了沈清辞一步步地靠近,默许了他那些带着赤诚热意的、僭越了师徒界限的关怀与依赖。
仙山岁月静好,仿佛可以首至永恒。
首到三个月前,云珩因旧日道伤发作,闭关时仙力岔行,损了本源,咳出的血染红了静室的玉砖。
他隐瞒了伤势,却瞒不过日夜相伴的沈清辞。
沈清辞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中的笑意第一次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疯狂的担忧。
“师尊,我一定会找到治好你的方法!”
他握着拳,声音斩钉截铁。
云珩当时并未深想,只当是徒弟的孝心,安抚了几句,便让他退下。
如今想来,沈清辞那时眼中闪过的,不仅是担忧,更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所以,你便纵他私闯魔域,夺‘焚天髓’,酿此大祸?”
冰冷的声音将云珩从温暖的回忆中狠狠拽回。
他依然跪在镜殿冰冷的玉地上,眼前是墨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方才脑海中的杏花春雨、仙山温情,与此刻现实的残酷形成鲜明对比,几乎让他窒息。
墨渊微微俯身,指尖挑起云珩的下颌,迫使他首视自己,也首视镜中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珩儿,你告诉为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残忍的探究,“百年前你救他,是因为怜悯,是因为他那双‘眼睛’,还是因为……你在那一刻,透过他,看到了谁的影子?”
云珩浑身一颤,猛地闭上了眼,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那颗被百年温情滋养的心,此刻正被无形的力量寸寸碾碎。
旧梦有多暖,现实便有多刺骨。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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