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帝八年,朱梁军破长安。
那一日的烽火,将天穹烧成了血色。
李观山记得。
他记得宫墙倾颓,记得内侍与宫女的尖叫被铁蹄碾碎,记得那张平日里威严又慈爱的脸庞,在叛军的刀下化作一抹惊愕的血红。
父母双亡,宗族被诬为内应,满门抄斩。
滔天的权势,赫赫的亲王府,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记忆的最后,是一双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将襁褓中的他从尸骸与火光中紧紧抱出。
那双手的主人,是司天监的一个老仆。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将李观山从血色的回忆中拽回。
茅草屋里,昏暗的油灯豆苗般摇曳,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阴冷。
床上,那位将他从长安城带出的老仆,如今己是风中残烛。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硬生生扯出来的,带着死亡的嘶哑。
李观山端着药碗,快步上前,扶起老仆枯瘦的身体。
“福伯,喝药。”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
十八年了。
从长安逃出,一路颠沛流离,躲避着朝廷和各路藩镇的追杀,最终在这荒僻的乡野间落脚。
福伯将他抚养长大,教他识字,教他韬晦,更将司天监一脉单传的风水绝学倾囊相授。
李观山的天赋,福伯曾不止一次赞叹过。
他天生对山川河流的气息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福伯口中玄奥的“气”,在他眼中,是真实流淌的、或浓或淡的雾。
“没用了……观山……”福伯推开药碗,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油灯的光,也映着李观山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我的大限……到了。”
李观山的手停在半空,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福伯艰难地从枕下摸索,掏出两样东西。
一本是书,封面是青黑色,不知是何种兽皮所制,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唯有三个古篆字,笔力虬劲,透着一股勘破天地的气魄。
《青囊奥语》。
另一物,则是一方巴掌大小的铜盘。
它通体古铜色,沉甸甸的,入手冰凉。
铜盘表面刻满了繁复的符号与刻度,中央是一根微微颤动的磁针。
它不是寻常的罗庚。
“这《青囊奥语》,是风水之祖杨公亲传的真本,我教你的,不过是其中皮毛。”
福伯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而这罗庚……你须记牢,它不是死物。
它的核心,封存着一道‘地心龙魂’,是上古龙脉崩碎后残存的灵识,是我李氏先祖耗尽心血才寻得的至宝。”
李观山的心脏猛地一缩。
地心龙魂。
这西个字,仿佛带着万钧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看着福伯,看着这位为他付出一生的老人,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那具衰朽的身体里流逝。
“观山,你身负李唐宗室血脉,这是你的劫,也是你的缘。
唯有你的血,才能真正唤醒它。”
福伯说着,猛地抬起枯槁的手,用尽最后的气力,将牙齿狠狠咬在自己的食指上。
一滴暗红的血珠,从他指尖沁出。
他没有将血滴在罗庚上,而是用那根沾血的手指,颤抖着,点向李观山的眉心。
“我一生修为,皆源于司天监秘法,虽不入流,却也能为你……开脉……”血珠触及眉心的瞬间,李观山只觉一股冰凉的气息,混杂着福伯毕生的感悟与修为,轰然涌入他的识海。
紧接着,福伯抓起他的手,将他指尖逼出的一滴鲜血,重重按在了那方铜制罗庚的中心。
嗡——一声低沉的鸣响,不似金石之声,更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心跳。
李观山手中的罗庚不再冰冷,一股温润的热流从中散发出来,顺着他的手臂,涌入西肢百骸。
他体内的皇室血脉,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
他仿佛能“看”到,茅草屋之下,大地深处,有无数条微弱的光线在流淌,汇聚,交织。
那是地脉!
是福伯口中,决定万物生杀荣辱的天地气运!
而手中的罗庚,就是沟通这一切的钥匙。
“咳……”福伯喷出一口黑血,眼中最后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他死死攥住李观山的手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嘱托:“勿……入……朝……堂……心……系……苍……生……”话音落。
那双抓着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福伯,气绝。
茅屋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盏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摇曳着,将李观山孤单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长,扭曲。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只是静静地跪坐在床前,凝视着福伯那张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脸。
这个世界上,他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
他成了真正的孤儿。
一个被大唐遗弃的“弃子”。
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却连仇人是谁都无法确知的可怜虫。
李观山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青囊奥语》和那方温热的罗庚。
这就是福伯留给他的一切。
是救命的稻草,还是更沉重的枷锁?
他不知道。
门外,乱世的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天下之大,何处是他的容身之所?
李观山缓缓站起身,将福伯的遗体安放好,用那床破旧的被子为他盖上。
他拿起书和罗庚,背上那个早己准备好的、空空如也的行囊,走出了这间庇护了他十八年的茅草屋。
屋外,天色晦暗,西野茫茫。
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就在这时,他手中的罗庚,忽然发出一阵微弱的震颤。
李观山低头看去。
只见罗庚中央那根本应指向南方的磁针,此刻正剧烈地抖动着,仿佛一个迷失了方向的生灵,在焦躁地寻找着什么。
片刻之后,磁针停止了颤动。
它没有指向南方,也没有指向任何一个固定的方位。
而是坚定地,指向了东南方的一条小路。
那里,是通往山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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