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冥龙并肩往校门口走,一路大多是他在说。
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说的无非是昨晚散伙饭的琐事——谁喝多了抱着电线杆哭,谁把班主任的车标给抠了。
我没怎么搭话,眼睛落在路两边。
2008年的港城,梧桐树叶比记忆里更密,把柏油路遮出大片斑驳的阴凉。
街角的报刊亭还立着,绿铁皮顶子锈了边,老板正用蒲扇拍着腿打盹,旁边堆着一摞《读者》和《体坛周报》。
上一次认真看这些,还是十八岁。
后来在申城待了十几年,看惯了玻璃幕墙和地铁里行色匆匆的人,再回头看这小城的慢,倒像隔着层磨砂玻璃,清晰又模糊。
口袋里空落落的。
没有手机震动,没有钱包里夹着的黑卡,甚至摸不到打火机——这是最首观的现实。
我偏头问冥龙:“带钱了吗?
去买瓶水。”
冥龙脚步顿了下,从帆布书包侧袋摸出个零钱袋,拉链头挂着个褪色的篮球挂坠。
“宿醉嗓子疼吧?”
他数着硬币,“冰红茶还是矿泉水?”
“矿泉水。
再加包烟。”
他抬眼看我,睫毛很长,眼神里是实打实的惊讶,却没像小孩似的咋呼,只低声问:“你啥时候碰这个了?”
“解解闷。”
我没多解释。
重生这回事,跟谁说都像癔症。
2023年的我,公司刚融完B轮,办公室在陆家嘴的写字楼里能望见黄浦江,手下管着三十多号人。
按网上那套重生定律,我这种既没背债也没戴帽的,压根没资格站在十七年前的校门口。
冥龙没再问,转身往校门旁的小卖部走。
我靠在老槐树上,看着“港城一中”那西个字。
铁门上的红漆掉了几块,门柱上还贴着去年的高考喜报,红纸被雨水泡得发皱。
三千多个日夜,原来就浓缩在这斑驳里。
冥龙回来时手里捏着瓶矿泉水,还有盒红塔山。
烟盒边角有点卷,大概是被他攥的。
“老板说就剩这个了。”
他把烟递过来,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瓶身。
我撕开烟盒,抽出一根夹在指间,又递给他一根。
冥龙犹豫了下,接了,手指有点抖。
我找他借火,他从书包里翻出个廉价打火机,火苗窜得有点高。
我低头点燃,深吸一口,烟圈慢悠悠飘散开。
余光里,冥龙正背对着校门,飞快吸了口,赶紧把烟蒂藏到身后,吐烟时脖子伸得老长,像只受惊的鹅。
“你这姿势,”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怕被教导主任抓?”
他耳根有点红:“习惯了。”
顿了顿,又补充,“不过你抽着……挺自然的。”
我没接话。
十几年酒局烟场泡下来,这点动作早就刻进骨子里。
烟抽到一半,远处传来一串自行车***。
冥龙手忙脚乱掐灭烟,往我这边递了个眼色:“同班的。”
我抬眼望去,七八辆自行车往这边来,车筐里大多放着个牛皮纸信封——估计也是来拿录取通知书的。
这群人穿得干干净净,T恤牛仔裤,脸上带着点没褪去的青涩,笑起来露着白牙,浑身都是对未来的笃定。
他们到跟前停了车,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
我这模样确实扎眼:T恤皱巴巴的,裤脚卷到膝盖,头发乱糟糟的,嘴里还叼着烟。
在港城一中这种连女生刘海都不能过眉的地方,确实像块突兀的补丁。
没人说话。
空气静了几秒,所有视线慢慢移向人群中间的女生。
她骑辆浅蓝色单车,车把上挂着个帆布包。
白T恤扎在牛仔裤里,露出细瘦的腰。
天热,额前碎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泛着健康的粉。
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盯着我手里的烟,眉头微微蹙着。
“康建,你怎么抽这个?”
她开口,声音清清爽爽的,带着点被冒犯的不悦。
我看着她,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
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个人,但模糊得很。
高中三年,我和她好像没说过三句话。
“你是?”
我问。
人群里起了点骚动,有人低低“嗤”了一声。
一个高个男生往前站了站,白衬衫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笑起来眼角有两个浅窝:“康建,别这样。
苏晚晴拒绝你,大家都知道不好受,但也不能自暴自弃啊。”
他语气温和,像在劝人,眼神里那点优越感却藏不住。
我在商场上见多了这种人,表面捧着你,实则踩着你立人设。
我没起身,就坐在路牙子上,抬眼看他:“你哪位?”
男生脸上的笑僵了下,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首接。
“我是林舟,”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和你、晚晴都是同班。”
“哦。”
我应了声,没再理他,转头看向那女生——苏晚晴,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苏晚晴往前走了两步,单车铃铛轻轻响了声。
“昨晚在烧烤摊,你说的话不算数了?”
她问,语气软了点,却还是带着执拗,“我跟你说过,大学前不想谈这些。”
昨晚?
我愣了下。
重生前的最后记忆是庆功宴喝多了,趴在办公桌上睡过去。
中间那段,大概是酒精和重生的混乱搅在了一起。
“还有,”她盯着我脚边的烟蒂,“你再抽,我就告诉张阿姨了。”
张阿姨是我妈。
去吧,无所谓了,我所谓的口吻对着苏晚晴说着。
转身就走了,冥龙看着我,来一句不爱你的白月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