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筒打印纸滚出长长的单据,油墨味混杂着隔壁酸菜鱼店的馊气,熏得人脑门发紧。
夜航搓了把脸,把刚接到的最后一份单子往冲锋衣里一塞,冲向门口那辆饱经沧桑的黄色电驴。
雨水像是从天上倾倒下来的,砸在塑料雨披上噼啪作响,后视镜的水珠抖得比筛糠还厉害。
“淦!
鬼天气!”
夜航低声骂了一句,油门拧到底。
破电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积水的街道上挣扎前蹿。
手机导航冰冷的女声在雨声中时断时续:“前方五十米右转,进入‘积古巷’……目的地‘西号楼’,承记杂货铺……西号楼?
积古巷不就三栋快塌的筒子楼吗?”
夜航嘀咕着,拐进那条被两边违章建筑挤得只剩一线的黑暗巷子。
污水在车轮下溅起老高。
巷子里黑洞洞的,只有几扇窗户透出点昏黄的灯光,像鬼火。
雨幕厚重得如同实体的帘子,几乎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声响,只有电驴发动机那点苟延残喘的嘶鸣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逼仄的空间里撞来撞去。
夜航眯着眼盯着导航屏幕上那个固执闪烁的小箭头,首首指向前方——本应是冰冷坚硬的水泥墙壁。
一股裹挟着陈旧木料和隐约檀香的暖风,毫无征兆地卷走了寒意和湿气,生生劈开了雨幕。
青石台阶从虚空中延展下来。
夜航猛地捏死了刹车,电驴往前一拱,前轮不偏不倚碾在台阶旁一个倒扣着的青灰色物件上。
“咔…嚓…”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碎裂声。
夜航心跳漏了一拍,僵硬地低头。
车轮下,躺着几片碎裂的瓷片。
釉面是幽幽的青,碎开的图案隐约是缠枝莲纹,断面光滑如冰。
雨水冲刷着瓷片,露出底下湿润的泥土——方才那里明明空无一物!
心跳瞬间飚到喉咙口,夜航猛抬头。
门是何时打开的?
朱漆斑驳,门洞像个张开的口。
暖黄色的光芒汩汩流淌而出,带着甜暖的沉檀气息和一个懒洋洋的人影。
檀香愈发浓郁,一个高瘦身影无声无息地现在门口的光晕里,几乎填满了整扇门框。
光只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脸孔隐在门洞的深影中,模糊不清。
他指尖随意地盘旋着一块鸽子蛋大小、半透的玉石,玉色温润,映着暖光流转。
没等夜航看清,那玉石己“嗒”一声轻响落在柜台绒布上,像一滴冰凉的泪。
那人的目光越过夜航的肩,落在电驴车轮下那堆瓷片上。
“胎体匀薄,青花浓艳处似铁锈沉骨,晕散如烟雨,当属成窑青花无疑……”承愿温和平缓的声音在檀香弥漫的店内响起,报出的那一串天文数字在夜航耳中炸开。
炸得他耳鸣眼花,手脚冰凉,胃袋痉挛成一团。
“大哥!
这破碗是你搁这儿碰瓷的吧?
就怼在路当间儿!”
夜航喉咙发紧,手指死死扣住车把,声音嘶哑又尖锐,带着困兽般的孤注一掷。
他不是傻子,这凭空出现的店铺、台阶、还有这莫名出现在车轮下的瓷碗……太邪门了!
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承愿在阴影里低低地笑了,那种玉石相击般冷脆的轻响。
“物各有主,因果自牵,有缘人。”
他往前稍倾,那张过分白皙的脸庞完全暴露在暖黄的光晕下,剔透的琉璃黑瞳锁定夜航。
“莫急,讲道理……总得看证据。”
他话音刚落,柜台下方传来一阵轻微的“滋滋”杂音和机械运转的嗡鸣。
夜航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右侧一面多宝格旁,一台样式极其老旧、带着硕大显像管的老式磁带录像机正闪着微弱的绿光!
录像机连接的那台看起来能当古董卖的凸面电视机屏幕上,“雪花”猛地一闪,跳出了清晰的画面:昏暗潮湿的小巷深处,一辆破旧的黄色电驴,前轮毫不留情地碾过了一只倒扣在地面中央的青灰色瓷碗!
角度刁钻,距离感十足,清清楚楚拍下了车轮压碎古碗的全过程!
拍摄角度……竟像是从巷子的墙壁里“长”出来的!
夜航的后脖颈“唰”地一下冒出一层白毛汗。
“这……这摄像头怎么可能……”他话没说完,承愿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电视机旁台面上散放着的几张彩色印花的报纸和一本打开的精装册子。
夜航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挣扎着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那张摊开的报纸。
——醒目的标题是《海外回流珍宝花落谁家?
神秘买家天价拿下成对洪武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
》。
配图赫然是眼前这个穿着复古长衫的男人承愿!
他正与一位国内重量级的文物鉴定泰斗级人物微笑握手,背景是拍卖行的锤子落下瞬间!
桌上放着一对青花碗,釉色、纹饰,与他刚刚压碎的……几乎一模一样!
旁边一本是京都某顶级权威鉴定机构出具的鉴定证书复印本,厚厚一沓图文详述着碎片的“出身”及其无与伦比的价值!
钢印鲜红刺目!
“这是……假的!”
夜航只觉得一股血气冲上脑门,脱口而出,“这是伪造……我要报警!”
“哦?
报官?”
承愿闻言,非但未见丝毫慌乱,那薄唇边上若有若无的弧度反而加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期待?
他慢条斯理地从柜台抽屉里摸出一部同样老式,但保养得锃光瓦亮、如同艺术品般的古董电话机(旋转拨盘的那种),从容地拿起听筒,修长的手指稳稳搭在冰凉的拨号盘上。
“正巧,” 承愿的声音依旧温雅,却像浸透了寒冰,“我也正欲报官。
损毁国家一级珍贵文物,数额特别巨大,证据链完整清晰……哦?”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拨号的动作,抬眼看向己经脸色惨白的夜航,“小哥的电驴,似乎也没按规定登记牌照吧?
无照驾驶,雨天疾驰……数罪并罚的话……”他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
“这年头监管严得很,吃皇粮的伙计都很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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