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二年春,长安城外官道上,粟特商旅的驼队络绎不绝,城内垂柳抽出鹅黄新芽。
陈府中,西岁的陈知衡正坐在青毡席上,这方边缘织着波斯联珠纹的青毡,是去岁圣人御赐的安西贡品。
他小手按着的母亲手抄《急就篇》,用的正是时兴的黄麻纸。
窗外那株老杏忽地抖落胭脂色花瓣,一片恰好覆住“日月星辰”的“辰”字,孩子用修剪圆润的指甲挑起花瓣,蜀锦袖口擦过字迹时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衡儿,用些巨胜奴。”
刘氏端着鎏金漆盘进来,蜂蜜混着胡麻的香气漫开。
她藕荷色襦裙用紫草染就,虽只簪黄杨木钗,通身气度却比满头珠翠的命妇更显雍容。
知衡仍盯着书卷:“阿娘,孩儿读到‘绛缇絓紬丝絮绵了。”
忽而仰脸,乌眸映着天光:“这紬比黄麻纸贵几何?”
——这市井物价,连国子监生也未必知晓。
刘氏腕间银镯轻响,从檀木书架取下沉香幽幽的锦匣。
展开的永徽年间黄麻纸卷上,班昭《女诫》的簪花小楷墨色如新:“一匹紬值粟两石有奇,这样的黄麻纸……”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陌刀拄地的金铁之声。
知衡皱着小鼻子,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我是男儿,当学班超投笔从戎!”
说着便踮起脚尖去够案上的紫毫笔——那笔杆上还刻着父亲“守静致远”的铭文。
刘氏指尖微颤,想起去岁堂兄省亲时,确曾在酒酣耳热之际,向知衡夸耀过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豪言。
她不动声色地从漆盒中取出那柄打磨得极光滑的檀木戒尺,戒尺尾端还系着一条褪色的五色缕——那是知衡周岁时抓周抓到的彩绳。
“手。”
尺子“啪”地落在掌心,知衡眼圈霎时红了,却倔强地仰着小脸,硬是把泪憋了回去。
刘氏声音柔和却不容置疑:“班超通晓《公羊春秋》,方能以礼折服鄯善王。
女德贵柔顺,男儿贵知礼。
今日习《女诫》,正是要你明白‘外柔内刚’的道理。”
知衡揉着发红的手心,忽然眨着乌亮的眼睛问:“那阿娘为何能读《汉书》?”
刘氏指尖一颤,戒尺“当啷”坠地。
她十六岁那年,曾偷穿兄长的圆领袍,混入国子监听颜师古讲《汉书》,被父亲发现后罚抄《女诫》三百遍,抄断三支狼毫笔。
望着儿子那与夫君如出一辙的眉眼,她轻声道:“因阿娘先学会了《女诫》里的‘谦让’,才被允许读《汉书》里的‘进取’。”
知衡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指着卷中一行字:“‘清闲贞静,守节整齐’,是说女子要像太极殿前的铜鹤那样不动吗?”
刘氏望向窗外。
暮色渐浓,太极宫方向的夜空己隐约现出北斗七星。
她想起儿时乳母教她观星,曾说北斗看似恒常,实则每岁西移一度,千载后斗柄将指向不同方位。
“铜鹤虽静,腹中尚有气息。”
她抚过儿子柔软的发顶,“就像君子守礼,非为桎梏……”话至唇边,却不知该如何向垂髫稚子解释这天地至理。
“而是像阿爷的仪刀,收在鲛鞘里最威风?”
知衡突然接道,小手比划着父亲佩刀出鞘的姿势,腕上银铃铛清脆一响。
刘氏手中的米锦糕跌落在青砖地上。
她看着三岁就能辨识《急就篇》异体字的儿子,此刻正跪坐在蒲席上,小手规整地交叠在膝前——这是上月刚教他的童子礼。
“阿娘,儿腹饥了。”
知衡的视线仍盯着案几上的卷轴,那是他阿爷临行前亲手抄录的《孝经》节选本,用越州藤纸裱在靛蓝缥带上。
刘氏示意婢女取来新蒸的粉糍,自己俯身拾起沾尘的糕点。
厨娘在耳房禀道:“娘子,黍粥里加了茯苓。”
刘氏整理着儿子微皱的圆领袍,忽然问:“赵媪,西岁童子该习多少句读?”
老仆正用铜签拨亮烛台,闻言笑道:“寻常孩子还在玩泥偶呢。
倒是小郎君昨日见老奴晒书,竟说《尔雅》该与《说文》同置一匮。”
回到书房,刘氏发现知衡踮脚去够多足案上的鎏金砚匣。
“嗯?”
她轻叩屏风框,孩子立刻退回席位,却仰着脸道:“阿娘,儿想听定远侯三十六人平西域的故事。”
刘氏从书匮中层取出青囊装的诗笺,忽听得窗外一阵扑簌声。
一只燕子正掠过歇山顶的鸱吻,将春泥垒在檐下的斗拱间。
“你阿爷幼时……”她转身从鎏金衣筪取出一柄尺余长的木剑,剑格处阴刻着“陈”字,“也是西岁开蒙,每日晨起要先执此剑习揖让之礼。”
知衡接过木剑,发现握柄缠着褪色的赤丝绦。
他忽然端正姿势,将《孝经》卷轴举至齐眉:“儿今日己诵‘身体发肤章,请阿娘考校。”
暮色透过琐窗的龟背纹,在青砖地上投出细密的光斑。
婢女捧着点燃的鹊尾炉进来,沉水香混着墨香,在母子之间缓缓流淌。
“这是你祖母的手艺。”
刘氏眼神柔和下来,指尖轻抚青囊边缘的联珠纹绣,“你阿爷开蒙时,总抱着象牙雕的獬豸听《论语》。”
暮色浸透琐窗,侍婢点燃了银釭台上的蜡烛。
跃动的火光里,知衡跪坐的身姿在素屏风上投出端正的影子。
他忽然首起腰:“儿长大后要像阿爷那样,读遍秘阁藏书。
请给孩儿备齐文房西宝。”
刘氏用金簪挑去烛花,看着光晕在儿子脸上流转。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阿翁的教诲:教子如秉烛,太明则灼,太晦则迷。
坊门外传来三百记街鼓声,刘氏收起缥带卷轴。
知衡却端正行了个叉手礼:“请阿娘明日教儿《步天歌》可好?”
“怎的突然要学星官?”
“今日读《尚书·尧典》‘历象日月星辰,”童子仰头望着承尘上的星图彩绘,“儿想知道紫微垣是不是真在北斗之北。”
刘氏示意婢女执烛引路,月光透过竹帘,在回廊地衣上筛出细碎的光斑。
她隔着衣袖轻托儿子手腕,两人的佩玉在夜色中发出清越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