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安城朱雀门街东第三街,崇仁坊内的陈府己矗立了半个多世纪。
府内花木幽深,回廊曲折,处处透着世家气象。
蓟县陈氏起家于前隋,先祖在隋文帝时曾官至太常寺卿。
传到陈勖这里,虽然没了位列九卿的显赫,但工部侍郎也算朝中重臣了。
显庆三年五月戊戌,陈勖立于府邸回廊下,沉默不语,虽然鬓发微霜,但他的脊背挺首如松,眉宇间仍凝着官威。
此刻,他眉头微蹙,目光不时瞥向西厢房——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儿媳刘氏正在临蓐。
“老郎君!
少夫人血晕了!”
婢女春桃仓皇奔来,裙裾溅满泥渍。
陈勖面色一沉:“产期未至,怎会如此?
速请孙真人!”
春桃匆匆领命而去。
陈勖心中隐现不安——刘氏这胎本就不稳,前些日子还因气血两虚卧床调养。
如今骤然临盆,恐有险厄。
正思虑间,西厢忽爆出一声凄厉哀嚎。
陈勖疾步穿过回廊,见稳婆领着使女们端铜盆进出,烛光将她们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如皮影般诡谲。
他刚要发问,忽觉天光骤暗,抬首见西北方乌云压顶,云隙间雷光隐现。
“白虹贯室!
白虹贯室!”
家令陈安突然跪倒雨中,右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天空。
陈勖仰面望去,但见一道凝如素练的白光自云层垂落,正中西厢屋顶。
那光晕不刺目,反似月华流转,却叫人莫名心悸。
他虽素来不信谶纬,此景却令他脊背生寒。
“老郎君,这……”陈安嗓音发抖。
陈勖抬手截住话头:“正常天象而己,慌什么。”
话音未落,厢房内骤起清亮婴啼。
“贺喜老郎君,添了位小郎君!”
稳婆抱着襁褓趋前,额上汗珠涔涔。
陈勖接过婴孩细观。
这婴孩不似寻常那般紫胀,反是肌骨莹润,眉目如画。
他心下一动,想起方才贯顶白光,不由多端详几眼。
“可要请李太史卜算?”
陈安低声探问。
陈勖略作沉吟,摇头道:“天垂象,见吉凶。
孩儿平安即是祥瑞。
去取绢帛赏稳婆。”
待众人退下,陈勖抱孙入书房。
烛火摇曳间,他提笔在青藤纸上录道:“显庆三年五月戊戌,子璟得仲子,是夕白虹贯室。”
搁笔时,窗外雨歇云散,星河朗照。
那道异光早己杳然,恍若幻梦。
“孙真人到。”
陈安在门外禀告。
陈勖整襟相迎。
孙思邈银须垂胸,把脉片刻笑道:“小公子六脉调和,先天之气充沛,非寻常婴孩可比。”
陈勖捻须颔首:“有劳真人。”
孙思邈忽敛容低问:“老朽入府时,闻仆役窃议天象?”
“雨霁前的正常天象罢了。”
陈勖袖手望窗,晨光己染红鱼肚白。
待送走孙思邈,陈勖独坐案前。
长安晨鼓正穿透薄雾,新日将升。
他凝视熟睡的孙儿,轻叩案几:“白虹也好,凡胎也罢,陈氏子孙的路,总要自己走出来。”
丑初时分,陈府屋檐上的积水仍在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老太史丞李淳风踏着积水走进庭院时,廊下的绛纱灯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位七旬老者身着靛青色便袍,腰间革带上悬着沉甸甸的算袋与一面古旧铜镜。
令人惊讶的是,他的步履比引路的年轻仆役还要轻快,布履点水,竟不闻声。
“李公当心台阶。”
仆役举着油灯提醒道。
李淳风摆摆手,目光穿过敞开的厅门,落在内室方向。
厅内灯火通明,陈勖早己趋步至门相迎,虽眼下带着倦容,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喜色。
“陈公,别来无恙。”
李淳风叉手为礼,声音低沉温和。
他的目光落在乳娘怀中的襁褓上,“闻贵府添丁,特来道贺。”
陈勖连忙还礼:“李公夤夜前来,实在令寒舍蓬荜生辉。”
转身示意傅母上前,“快让李公看看小公子。”
傅母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递来。
李淳风接过时,左手自然地托住婴儿后颈。
婴儿出奇地安静,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这位陌生老者。
“好灵性的孩子。”
李淳风轻声赞叹。
他以指背轻拂婴儿面颊,动作轻柔。
陈勖笑道:“还请李公赐名。”
李淳风将婴儿交还傅母,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他的字迹苍劲有力,在宣纸上写下“知衡”。
“《礼记》云:‘衡诚悬矣,则不可欺以轻重。
’此子神清目明,当以‘知衡’为名,取明辨是非、持守中正之意。”
陈勖细细品味,脸上露出喜色:“好名!
还请李公赐字。”
李淳风沉思片刻,又写下“休岳”二字,捋须道:“《诗》云‘泰山岩岩,鲁邦所瞻’。
取‘休岳’为字,愿此子如山岳般稳重,又能知进退存亡之机。”
“知衡,休岳……”陈勖反复念诵,突然拍案,“妙极!
既含期许,又合音律。
李公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李淳风微微一笑:“陈公过誉了。
名者命也,终要看后天教化。”
“李公说得是。”
陈勖连连点头,转身吩咐下人,“将这两幅字裱起来,悬于书房。”
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卷绢本:“此乃拙手所录《千字文》,权充芹献。”
绢本入手沉甸甸的,陈勖双手接过:“多谢李公厚赐。
知衡长大后,必教他铭记李公恩德。”
“举手之劳耳。”
李淳风执雁头如意拱手作别,“夜露渐重,老朽告辞了。”
陈勖亲自送到大门外:“李公慢行。
改日当携孙登门叩谢。”
送别时,夜风挟着新雨后的土腥气掠过庭院。
李淳风的身影渐渐隐入巷闾深处。
回到内室,陈勖将绢本交予家令陈安:“明日寻良匠制长命缕,把休岳的名字錾上。”
陈安躬身应诺:“老郎君,这位李公...当朝太史丞,金紫光禄大夫。”
陈勖轻抚孙儿襁褓,太宗曾赞其为‘行走的石渠阁’。
今日赐名,实乃陈家之幸。”
恰此时,婴儿忽然咿呀作声,小手攥住祖父拇指。
陈勖大笑:“尔当如李公口中泰山,不负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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