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邀请函般的黄纸,在晨光中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陆明轩用镊子小心翼翼将其夹起,放入空药罐中密封。
焦黑黏液绘制的符号仍在微微发光,幽蓝光泽透过陶壁渗出。
他不敢徒手触碰,更不敢毁弃——谁知会引发什么异变。
“井月将满……”他喃喃重复那句诡谲的邀请。
抬头望出窗外,残月如钩,距离满月尚有十余日。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弄清古井的秘密。
白日里,他故作镇定地营业问诊,暗中却留意每个提及“井”字的乡邻。
多数人避讳不谈,唯有几个孩童唱起荒腔走板的谣曲:“老井深,老井幽,井底住个蛤蟆婆,红眼睛,绿手指,专抓娃娃煮汤喝……”陆明轩心中微动,包了几颗甘草糖,唤来孩童细问。
“奶奶教的!”
扎羊角辫的女娃吮着糖含糊道,“说井底有蛤蟆婆,月圆就出来抓小孩!”
“骗人!”
男童争辩,“我爷说是井龙王!
去年旱时还拜过哩!”
孩童争执间,陆明轩捕捉到关键:井底有物,与月圆相关。
送走孩童,他转向镇上老人。
最先找的是百事通孙老爹。
孙老爹平日最爱坐茶馆说古,今日却称病不出。
陆明轩拎着茯苓糕上门,果见老人面色惶惶。
“莫问井事!”
孙老爹劈头便道,眼神躲闪,“小孩子家莫好奇!”
几经劝说,老人只漏出一句:“那井……比青云镇还老!
镇子就是围着它建的!”
线索寥寥,陆明轩转而查考家中医书古籍。
父亲藏书颇丰,除药典外亦有地方志异。
终于在某本泛黄的《青州舆地秘闻》中觅得数语:“……青云镇古称‘井墟’,有幽井通冥,每甲子溢煞,需以牲醴镇之……前朝有县令妄填井,翌日全家暴毙,井自复,乃止……”通冥?
溢煞?
他指尖抚过模糊字迹,心头寒意更盛。
黄昏时分,他再访李家。
借口送安神药,与精神稍缓的李老大攀谈。
“春娥……前几日可有何异常?”
李老大抱头哽咽:“就说常累……睡不安稳,老梦呓……”突然想起什么,“对了!
她说井唱歌!”
“唱歌?”
“就迷糊时说胡话,说什么井底有人唱歌……好听得很,想去看……”李老大抹泪,“我骂她疯魔!
谁不知那井邪性!”
陆明轩背脊发凉。
春娥嫂也听过井中异声!
他婉拒留饭,匆匆告辞。
途经古井时,夕阳正红,井口镀着血色余晖。
那些金光细丝狂乱舞动,比昨日更密集。
井周地面,隐约多出几处粘稠污迹。
他快步离开,却听身后井中传来“咕咚”一声,似巨石落水。
猛回头,井口空荡,唯有灰雾缭绕。
当夜,他做足准备:怀中揣了父亲留下的驱邪药粉、腰间别着锋利药镰、布囊里装满应急药材。
更带上一面小铜镜——昨日他偶然发现,镜中能照出那些光芒的淡影。
子时,他再潜至老槐树后。
今夜井口异常“热闹”。
灰雾翻涌不休,金光细丝几乎织成光网。
断续人语从井底飘出,仍是非人音节,却比前几次清晰,甚至能辨出某种调子。
真像……唱歌。
他咬牙,悄声挪近。
每步落地都极轻,心跳却重如擂鼓。
五丈、三丈、一丈……井口腥气扑鼻,寒气透骨。
那“歌声”越来越响,不再是模糊呓语,而是成调吟诵。
诡异旋律钻进耳膜,搅得人头昏脑胀。
他强迫自己凝神,真视之眼运转到极致。
井壁内部……竟浮现出发光符文!
与墙上符号同源,但更古老复杂,如活物般顺壁游走。
吟诵声忽止。
井底传来清晰水声,哗啦……哗啦……像有人涉水而行。
陆明轩立即伏低,屏息不动。
许久,井中飘出叹息般的人语,这次竟能勉强听懂断续词句:“……时候未至……容器……难承……”容器?
他想起林小婉清醒时提过的“无灵容器”。
另一个更嘶哑的声音接口:“……月满则盈……必得……”水声哗响,似有重物被拖行。
吟诵声再起,比先前更急切,带着催促意味。
陆明轩冷汗湿衣。
井底不止一个“东西”!
它们在计划什么,而“月满”是关键。
他小心探头,想再看清些——井口突然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
苍白浮肿,指甲乌黑,狠狠扒住井沿。
接着,一团黑发缠绕的脑袋冒出,脸部被乱发遮盖,只露一只灰白眼睛,首勾勾盯向他藏身的方向!
陆明轩骇然缩回,紧贴树身。
漫长死寂。
唯有水珠滴落声:嗒、嗒……他悄摸出铜镜,借反射窥看。
井边空空如也。
那东西缩回去了?
还是……脑后突然传来湿凉气息!
他浑身僵首,缓缓转头——一张泡胀的脸几乎贴他鼻尖!
乱发间灰白眼珠呆滞转动,散发着浓烈腥臭。
浮肿嘴唇咧开,露出黑黄牙齿:“……看见……你了……”陆明轩心脏几乎骤停!
本能挥出药镰,却砍中空气——那东西瞬移般退至井边,歪头看他,脖颈发出咔咔异响。
“……早熟的……种子……”它吐出含糊人言,“……香……”说罢竟纵身跃回井中,扑通水声回荡。
陆明轩瘫软在地,几欲呕吐。
那东西分明发现他,为何不攻击?
种子?
是指他?
惊魂未定,远处却传来脚步声。
他连滚带爬起身,躲回树后。
来人是更夫老赵,呵欠连天,例行公事般敲更经过,全然未觉井边异状。
待更夫走远,陆明轩才虚脱般喘息。
真视之眼忽剧痛,井口景象扭曲一瞬——他看见无数半透明灰影正从井中爬出!
男女老幼皆有,身形模糊,面目呆滞,如提线木偶般爬向镇内,融入屋舍……是幻觉?
还是井底泄露的……东西?
他不敢再留,踉跄逃回家。
次日,他决定寻访最年长的镇民——独居北坡的九旬翁陈老爷子。
陈翁曾做过风水先生,或许知悉秘辛。
北坡茅屋破旧,陈翁正晒药草,耳虽背眼却亮。
见陆明轩来,竟先开口:“为井事而来?”
陆明轩惊诧点头。
老人叹气:“终究瞒不住。”
沏了苦茶,娓娓道出尘封往事。
“青云镇原名‘镇煞墟’,千年前高人所建,只为镇住那口‘幽冥井’。”
陈翁目露恐惧,“井非井,实是……牢笼。
关着不得入轮回的凶物。”
“何物?”
“不知。”
老人摇头,“只祖训代传:井通异界,每甲子井月最满时,界壁最薄,凶物欲出,需以……以生灵献祭镇之。”
陆明轩想起春娥嫂和郑老汉:“近日失踪者……祭品。”
陈翁闭目,“但此次提前了!
未至甲子之期,井却异动……大凶之兆!”
“为何无人反抗?
填井不行?”
“试过!”
陈翁激动咳嗽,“百年前大旱,井水枯竭,乡绅率众填井……当夜参与者全家暴毙,尸身皆拖向井方向!
井自复涌,水赤如血!”
他压低声:“更邪的是,井会‘挑选’祭品。
被选者耳闻井歌,神智渐失,自投井中……近年井歌愈频,恐不止要一二祭品了……”归途中秋风萧瑟,陆明轩却觉浑身发烫。
井是牢笼?
凶物?
挑选祭品?
他想起怀中那页黄纸邀请。
自己己被“挑选”?
路过古井,他远远驻足。
井口安静异常,连灰雾都静止。
突然,井中传来清晰女声哼唱!
调子古怪,歌词却字字清晰:“……月圆圆,井深深,娘等儿归叩扉门……肤肉嫩,骨血醇,喂饱井龙好投胎……”是童谣!
但词句血腥扭曲!
更骇人的是——那声音,竟像极了林小婉!
陆明轩毛发倒竖,冲向林家绣坊。
院内,林小婉正晾绣品,见他来嫣然一笑:“明轩哥?
正好,娘新做了桂花糕……”她周身纯净,唯指尖金丝仍在,却比前日更鲜明。
陆明轩稍松口气,试探问:“小婉,你可会唱……井谣?”
少女茫然:“什么井谣?
哦——孩童乱编的那个?
我才不唱那么吓人的东西。”
她神情自然,不似作假。
那井中声音……是谁?
离了林家,他心神不宁。
真视之眼使用过度,视线偶尔模糊。
街面行人如常,但他总觉得无数灰影重叠闪动。
回到药铺,他瘫坐椅中,指尖无意识敲桌。
井底凶物、祭品、邀请、容器……碎片纷乱,却拼不出全貌。
窗外暮色渐沉,他忽觉异样——药柜某抽屉缝隙间,正渗出极淡金光。
他记得清楚,那是存放“特殊”药材之处,包括发光当归。
谨慎拉开抽屉,当归安然躺着,白光微弱。
金光来自其下一小团物事。
拾起一看,是枚金丝缠绕的护身符,绣工精巧,正是林小婉最擅长的针法。
何时放入的?
他今日未近药柜……符中金丝鲜活蠕动,仿佛有生命般,与他真视能量共鸣。
仔细察看,金丝竟组成了微小符号,与墙上、纸上同源!
符底还绣着两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井月将满,真假难辨。
勿信眼见,勿听耳闻。”
落针处,沾着极淡的……井底黑泥。
陆明轩握紧护身符,寒意彻骨。
小婉……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