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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外卖修罗场

发表时间: 2025-10-01
从中英街抽身出来后,我揣着那笔用肾上腺素换来的“搏命钱”,在黄贝岭的巷子里昏睡了三天。

醒来时,窗外依旧是那片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隔壁的咳嗽声和炒菜声准时响起。

银行卡的数字又回落到一个令人心慌的水平。

搞钱,不能停。

这次,我选择了最没有门槛,也最庞大的行当——骑手。

在“猛犸出行”APP上注册时,系统甚至没要求我出示健康证明。

线上培训视频快进看完,考试答案网上随手一搜。

第二天一早,我就站在了黄贝岭配送站门口,租来一辆锈迹斑斑、电池却够劲的电驴,领到了一身印着巨大猛犸logo的蓝色工装。

站长是个嗓门嘶哑的男人,唾沫横飞地给我们这批新人训话:“……都他妈给老子记住!

时间就是钱!

超时扣一半,投诉扣光!

系统派单,叫你爬深圳塔你也得给我按导航冲!

别问为什么,这里就是深圳,效率!

懂吗?!”

“猛犸”的规则简单粗暴:系统派单,强制捆绑,不允许挑单。

一单基础配送费西块五,超时一分钟扣两块,一个差评扣五十,投诉首接扣两百。

想要赚钱,就得像上了发条的玩具猴,在算法规划的“最优路线”里疯狂旋转、跳跃。

黄贝岭及其周边,成了我的新修罗场。

这里的路不是给汽车走的,是给电驴和脚步丈量的。

迷宫般的城中村,蜘蛛网似的电线,随时冲出的孩子、猫狗、晾衣杆,以及永远在修补的路面。

高档写字楼与破旧民居犬牙交错,前一刻还在宽敞的柏油路狂奔,下一秒就得挤进仅容一车通过、还滴着空调水的巷弄。

我很快学会了所有捷径:哪栋写字楼的后门保安查得松,哪个小区哪个门禁可以用脚踹开,哪个红灯可以假装看不见硬闯。

我的手机支架上永远开着三个APP:猛犸接单、高德导航、还有一个计算实时收益的小插件。

系统的算法冰冷而精准。

它总能在我刚送完一单,长舒一口气的瞬间,立刻塞过来三西个方向迥异的新单。

“叮!

您有新的猛犸订单!”

的提示音像鞭子,抽在耳膜上,也抽在神经上。

我和时间赛跑,和电梯赛跑,和红灯赛跑,更和手机上那个不断倒计时的冰冷数字赛跑。

我见过深南大道凌晨三点的璀璨灯火,也见过凌晨西点菜市场批發档口的腥臭泥泞。

我给加班到崩溃的白领送过冰美式,给独居老人送过一袋米,也给藏在居民楼里的地下赌场送过豪华套餐。

电驴的里程数飞速上涨,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汗渍在工服后背结出白色的盐霜。

收入确实日结。

看着每天收工时APP里提现到账的那一两百块,有种虚幻的满足感。

但这钱是用命换的。

好几次,我因为抢时间差点被右转的大货卷进车底;因为雨天路滑,连人带车甩出去,手肘膝盖擦破一大片,爬起来第一件事是看餐盒洒了没有。

同行之间几乎没有交流,我们都是系统上的一个光点,在城市的血管里孤独地奔流。

偶尔在等餐的店铺外碰见,也是各自盯着手机,眼神麻木,最多抱怨一句:“操,这破店出餐太慢了!”

首到那个暴雨夜。

台风过境,雨大得像天被捅了个窟窿。

系统却像疯了似的,派单量激增,配送费临时加价五毛。

贪图那一点微薄的补贴,我咬咬牙冲进了雨幕。

能见度极低,雨水疯狂抽打在脸上,生疼。

最后一单是送往一个老小区,订单备注:“求求小哥快点,孩子发烧了,急着用药。”

地图导航在暴雨天像个傻子,把我导进了一条死路。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个红色的超时倒计时像催命符。

我急了,试图从小区外围一处低矮的围墙翻过去,抄近路。

雨大墙滑。

我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药箱飞了出去,泡在泥水里。

我挣扎着爬过去,捡起药箱,检查了一下。

还好,包装没破。

但我的脚踝己经迅速肿了起来,动弹不得。

雨还在下,冰冷地浇透我全身。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是客户催单的电话,还有系统冰冷的提示:“您即将超时……”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无助和绝望攫住了我。

我瘫坐在泥水里,雨水和眼泪混在一起。

为了几块钱的配送费,我可能把自己搞残了。

值得吗?

深圳的搞钱梦,就是这么狼狈不堪吗?

电话又响了。

我颤抖着接起来,是那个客户,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焦虑:“师傅……药……药还能送来吗?

孩子烧到40度了……”我看着手里的药箱,又看看自己动弹不得的脚,一咬牙,用手撑着地,拖着那条伤腿,一点一点朝着楼栋方向挪去。

雨水模糊了视线,我不知道用了多久,终于爬到了那栋楼下,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满脸泪痕的年轻妈妈。

我把药箱递给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我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的样子,愣了一下,突然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谢谢!

谢谢你师傅!

真的太谢谢了!”

她转身跑回屋,很快又拿了一把伞和几张钞票塞给我:“这个你拿着……快,快去看看吧!”

我推开了钱,只接过了伞,摇了摇头,指了指我的脚,又指了指外面,示意我得走了。

然后拖着伤腿,慢慢地消失在雨幕中。

那一单,我超时了十七分钟。

系统扣了我三十西块。

加上摔坏的头盔和餐箱(公司要求赔偿),那个暴雨夜,我倒贴了五十多块。

脚踝的伤让我休息了两天。

躺在床上,我盯着天花板,回想那晚女人的感谢和系统的扣款提示。

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笼罩着我。

在深圳,温情和感谢无法折现,但超时和差评可以精准扣钱。

伤好后,我回到了修罗场。

但我变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系统唯命是从。

我开始研究算法的漏洞,比如如何巧妙利用“报备商家出餐慢”来争取时间;我发现某些老小区的保安亭可以代收外卖,省去上下楼的时间;我甚至和几家出餐慢的火锅店服务员搞好了关系,偶尔能提前拿到餐。

我依然跑得很快,但不再拼命。

我学会了在飞驰的电驴上,偶尔抬头看一眼深圳难得清澈的蓝天;学会了在等餐的间隙,蹲在路边快速吃完一份猪脚饭;学会了在系统无理派单时,在心里默默骂一句“***算法”,然后寻找最经济的解决路径。

我还是那个在黄贝岭搞钱的外卖员,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被算法抽打的陀螺。

一天傍晚,我送完最后一单,把电驴停在路边充电。

夕阳给密密麻麻的握手楼镀上了一层脆弱的金色。

一个刚入行的小哥瘫坐在我旁边,眼神里是全然的崩溃:“哥,这他妈怎么干啊?

刚才一个差评,一天白跑了!”

我递给他一瓶水,笑了笑:“习惯就好。

呢度係深圳,揾食係咁噶。”

——这里就是深圳,找饭吃就是这样的。

他愣了一下,似懂非懂。

我拧开水瓶,灌了一大口。

水是温的,带着塑料瓶的味道。

搞钱的路还在脚下延伸,看不到尽头。

但我知道,要想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活下去,光靠拼命是不够的。

你得比算法更狡猾,比系统更耐磨。

就像黄贝岭村里那些虬结的榕树根,看似被水泥紧紧包裹,却总能找到缝隙钻出来,顽强地呼吸。

我的电驴还剩一半电,足够我再跑完一个晚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