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单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汗水沿着鼻尖和下颚线不断滴落,在浅灰色的地胶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粗粝的嘶声,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撞碎胸骨。
器材室里弥漫着旧羽毛球羽毛的干燥尘埃和剧烈运动后的热烘烘的汗味。
林致远就倚在门框上,逆着光,身形轮廓被走廊的灯光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边,脸陷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只有那双眼睛,似乎隔着散落的额发,落在他身上,没什么重量,却让白杨绷紧的脊背窜过一阵莫名的战栗。
“劲儿不小。”
那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刚睡醒似的鼻音,却又奇异地穿透白杨自己粗重的喘息,清晰钻进他耳朵里。
“就是全身的劲,一处也没用对。”
一句话,像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鼓胀到极致的气球。
噗——一下。
所有憋着的、炸开的、不管不顾发泄出来的狠劲,那些被王超的话、被过往失败勾起的屈辱和愤怒,瞬间漏了个干净。
只剩下脱力后的虚软和这句话带来的,更深的钝痛。
白杨撑着球拍的手指关节泛白,他想站起来,至少别这么狼狈地跪在对方面前,但酸软颤抖的腿肌却不听使唤。
林致远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
说完那句,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像是扫视垃圾一样掠过满地狼藉的白色羽毛球,在那台还在空转嗡鸣的老旧发球机上停顿了一瞬,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或许根本没摇,只是白杨的错觉。
然后,他插在裤兜里的手都没拿出来,转身,拖着那种永远睡不醒的步子,晃悠着离开了门口。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嘈杂里。
仿佛他只是路过,随口点评了一下天气。
白杨独自留在满地废墟一样的器材室里,汗水渐渐冷了,粘在身上,冰凉的。
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一处也没用对。”
……之后几天,白杨像是被抽掉了某根主心骨。
喂球、捡球、应付会员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
他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里,少了点之前压抑的尖锐,多了些茫然的空洞。
“一处也没用对。”
那句话像个魔咒。
在他挥拍的时候,在他发力的时候,甚至在他只是走路的时候,冷不丁就钻进脑子里。
他下意识地去琢磨,去纠正,却发现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别扭,充满怀疑。
他试图捕捉那个身影。
但林致远再没出现在球馆。
像一滴水蒸腾在了这片喧闹燥热的空气里。
首到周六下午。
俱乐部组织会员内部交流赛,场面比平时更热闹,几个场地都围满了人,叫好声、拍子击球声、裁判稚嫩的报分声混作一团。
白杨被安排做边裁,坐在高高的裁判椅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场馆入口。
每一次门开,都会让他心跳漏掉半拍,但进来的不是抱着新球拍兴奋试手的中年老板,就是咋咋呼呼结伴而来的大学生。
失望堆积得像阴天的云。
一场水平稀松的男双比赛正在进行。
网前一个机会球,站在前场的胖大叔兴奋地冲上去,动作夸张地一扑!
球拍没碰到球,他脚下却一个趔趄,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咚”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侧摔在了场地上,抱着膝盖痛苦地***起来。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有人围上去,俱乐部经理也急匆匆跑过来。
“哎哟,好像扭得不轻……老张你这……太拼了太拼了。”
“这下怎么办?
这组就差这一场没打了。”
经理扶着额头,一脸为难,目光在周围的人群里扫视,寻找能临时顶替的人。
他的视线掠过几个看热闹的会员,又扫过几个年轻的陪练。
白杨的心猛地提了一下,指尖抠紧了裁判椅的木质边缘。
经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半秒,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移开,落在了刚刚热身完、正站在场边喝水的王超身上。
“王超!
你来,顶老张的位置,把这场打完!”
王超拧上瓶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经理,我这刚陪练完,有点累啊……而且他们这组水平……”他瞥了一眼场上另外三个平均年龄超过西十岁的大叔,意思很明显。
经理皱眉,语气带上了点不耐烦:“赶紧的,凑合打完算了,计分呢!”
王超磨蹭着,像是勉为其难地拿起拍子。
白杨看着这一幕,胸腔里那点刚刚提起来的气,慢慢地、无声地泄了下去。
他松开抠得发白的指尖,目光从场上移开,望向高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就在王超慢腾腾要走上场的时候——场馆侧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趿拉着破旧的帆布鞋,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和松垮运动裤,乱糟糟的头发像是刚被风蹂躏过,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是林致远。
他像是没睡醒,眯着眼适应了一下馆内明亮的光线,然后习惯性地朝着最里面那个闲置的场地角落走去。
整个世界的喧嚣仿佛瞬间被调低了音量。
所有注意到他出现的人,动作都慢了半拍。
经理忘了催促王超,几个二队队员停下了说笑,目光追随着那个懒散的身影。
林致远完全无视了聚焦而来的视线,他走到墙角,把自己像一袋没骨头的水泥一样,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低着头开始划拉。
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经理……”有人小声提醒了一句。
经理猛地回神,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敬畏?
尴尬?
或者别的什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脚步一转,抛下了还在场边磨蹭的王超和等着比赛的几个人,快步朝着角落里的林致远走去。
白杨坐在裁判椅上,屏住了呼吸,看着经理弯下腰,脸上堆起近乎讨好的笑容,对着那个埋头看手机的人低声说着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
他只看到林致远头也没抬,只是极其不耐烦地、幅度很小地挥了一下手,像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经理的笑容僵在脸上,讪讪地首起身,退了回来。
他脸色有些难看,走到场边,烦躁地挥挥手:“王超,赶紧上!
别磨蹭了!”
比赛终于得以继续。
但白杨的注意力再也无法回到场上。
他的目光越过奔跑的人群,牢牢盯在那个角落。
林致远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蜷坐在墙角,专注地看着手机。
场馆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种奇异的隔离感,仿佛周围所有的热火朝天、胜负计较,都与他无关。
他是赛场上一个绝对的局外人。
可白杨知道,他不是。
那随手一击的爆响,更衣室里那件绣着国旗和冠军徽章的衣服……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视觉记忆里。
这个人,凭什么能坐在那里?
凭什么用那种态度?
一种混合着极度渴望和强烈不甘的情绪,在他胸腔里野蛮地滋生。
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交流赛草草结束。
人群逐渐散去。
王超撇着嘴擦着汗下场,似乎对自己被迫打了这么一场低水平比赛颇为不满。
角落里的林致远终于动了动。
他按熄手机屏幕,塞回口袋,撑着膝盖慢吞吞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又开始像梦游一样朝着男更衣室的方向晃去。
白杨几乎是立刻从裁判椅上跳了下来,落地时膝盖软了一下,他踉跄一步稳住,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更衣室里没人。
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吹动着沉闷的空气。
林致远走到最里面他的那个柜子前,摸出钥匙。
白杨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他看着那副懒散的、对周遭毫无兴趣的背影,之前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全都堵在喉咙里,翻滚着,蒸腾着,最后冲出口的,是一句不管不顾的、带着强烈颤音的质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钥匙***锁孔的声音停住了。
林致远的后背似乎极细微地僵了一下。
很轻微,轻微到白杨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他没有回头。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钥匙继续转动。
咔哒。
锁开了。
他拉开门,从里面拿出那个旧运动水壶,还有一条灰扑扑的毛巾。
然后,他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任务,缓缓转过身,靠在敞开的柜门上。
这一次,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白杨脸上。
没有不耐烦,没有戏谑,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
那双眼睛很深,像是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霾,透着一股近乎虚无的疲惫。
一种……彻底燃烧过后,只剩下冰冷灰烬的疲惫。
他就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白杨,看了好几秒钟。
更衣室里只有吊扇旋转的吱呀声。
然后,他很慢地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厌倦:“不然呢?”
“我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