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刺骨,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林家村低矮的茅草屋顶,发出呜呜的咽泣声。
林铁柱蹲在自家那扇漏风的破木门外,一张被生活磋磨得布满沟壑的黝黑脸庞,此刻更是拧成了一团。
他那只跛了的左腿蜷着,身子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屋里头媳妇那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力竭的惨呼。
“哇——!”
一声算不上嘹亮,甚至有些细弱的婴儿啼哭,终于撕裂了沉沉的夜幕。
林铁柱猛地抬起头,那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出光来,他撑着那条不大好使的腿,踉跄着就要往屋里冲。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沉甸甸、黑漆漆的天幕顶上,毫无征兆地,一道幽幽的紫光一闪而过,将那小小的院落,连同院外枯槁的老树,都镀上了一层诡秘而短暂的亮色。
那光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仿佛深潭投石,在人心底漾开不安的涟漪。
“吱呀——”隔壁一户人家的破木窗被猛地推开,探出个干瘦的脑袋,惊疑不定地西下张望,嘴里嘟囔着:“啥玩意儿?
地动了?”
那紫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夜空重新归于沉暗,只有呜呜的风声依旧。
林铁柱也被那光晃得眯了下眼,心里头莫名一咯噔,但屋里婴儿的哭声拽回了他的心神。
他再顾不上其他,一把推开了那扇吱嘎作响的破木门。
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柴火烟火气扑面而来。
村里的王婆子,也是唯一的接生婆,正胡乱用块破布擦拭着手上的血污,脸上没什么喜色,反倒带着点难以言说的晦气。
她瞥了一眼冲进来的林铁柱,朝土炕那边努了努嘴:“喏,带把儿的。
你媳妇……累得脱了力,睡过去了。”
土炕上,铺着薄薄一层干草,连张完整的席子都没有。
脸色灰白如纸的女人紧闭着眼,气息微弱,汗水浸透了散乱的鬓发,黏在额角。
而在女人身旁,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被一块洗得发白、甚至能看到底下污渍的旧布裹着,兀自细声细气地哭着,声音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林铁柱的心,先是因为媳妇的模样狠狠一抽,随即目光落在那个小肉团子上,那点子因紫光而起的不安瞬间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冲散了。
他咧开嘴,露出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想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撇,眼眶阵阵发酸。
他有后了!
他林铁柱,在这世上,有根了!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那粗粝得像老树皮的手指,颤抖着,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孩红彤彤的小脸蛋。
“嘿……小子,哭声真不小,以后……以后准是个种地的好手!”
他哑着嗓子,喃喃着,像是在对儿子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王婆子在旁边撇了撇嘴,没吭声,心里头首嘀咕:还种地好手?
刚才那紫光邪性得很,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胡乱收拾了东西,连惯例该拿的几个鸡蛋酬劳也没心思等了,裹紧衣服,匆匆离开了这座让她感觉不太舒服的破屋子。
……天亮了,消息也像长了脚,随着寒风刮遍了林家村犄角旮旯。
“听说了吗?
铁柱家那个,生的时候,天都变色了!
紫哇哇的!”
“可不是!
王婆子都说了,那孩子哭声跟猫崽子似的,指定是身子弱,不好养活!”
“紫气?
我看是妖气吧!
咱们村这几年收成本就不好,别是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嘘!
小声点!
铁柱那人……唉,也是个苦命的。”
流言蜚语,比腊月的风还冷,钻进林家那本就西处漏风的破墙。
林铁柱蹲在门口,闷头磨着一把生锈的柴刀,刺啦刺啦的声音,掩盖不住屋里女人低低的啜泣。
媳妇醒了,听了那些话,眼泪就没断过。
“他爹……是俺不好,生了这么个……灾星……”女人气若游丝,满脸是泪。
“放屁!”
林铁柱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什么灾星!
那是俺儿子!
再胡咧咧,俺……俺跟他拼命!”
他挥舞着手里的柴刀,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这条瘸腿,这破败的家,拿什么去跟整个村子的唾沫星子拼命?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
是林小草,林铁柱的大女儿,今年刚满六岁。
她身上的棉袄又小又薄,补丁摞着补丁,小脸冻得发青,一双大眼睛却格外清亮。
她踮着脚,把碗放到炕沿,“娘,喝口热水。”
然后,她转过身,跑到角落里那个用破旧箩筐铺了点干草做成的“婴儿床”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那个小小的弟弟。
婴孩醒了,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得不染丝毫杂质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头顶满是蛛网和灰尘的房梁。
林小草伸出黑乎乎、带着冻疮的小手,极轻极轻地摸了摸弟弟更小、更软和的手。
“弟弟不怕,”她声音细细的,却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认真,“姐姐在呢。”
仿佛听懂了似的,那婴孩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视线从房梁移开,落到了姐姐的脸上。
林铁柱看着这一幕,鼻头一酸,猛地别过头去,用力眨巴着眼睛,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他哑着嗓子:“对!
不怕!
咱一家人,好好过!
谁敢欺负俺娃,俺……俺就……”他“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把柴刀扔到一边,一瘸一拐地去收拾院里那少得可怜的柴火。
日子,总得过下去。
林铁柱给儿子起了个名,叫林石头,盼着他像石头一样,命硬,好养活。
家里添了一张嘴,还是个体弱、吃奶的嘴,本就艰难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林铁柱拖着那条瘸腿,上山砍柴、下河摸鱼,什么都干。
女人刚出月子,就挣扎着下地,帮着缝补洗刷,去富户家里帮工,换点微薄的粮食。
林小草也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六岁的孩子,够不到灶台,就搬来石头垫脚,学着生火,煮那些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爹娘不在家时,她就守在弟弟旁边,给他哼唱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不成调的歌谣,拿着破布蘸点温水,笨拙地给他擦脸。
小林石头似乎格外安静,很少哭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了就睁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破败的家,看着为他忙碌奔波的家人。
他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不属于婴孩的茫然,但很快又隐去,重新变得懵懂。
村里人依旧避着他们家,孩子们也被大人严厉告诫,不准跟林小草玩,更不准靠近那个“紫光娃”。
林小草每次抱着弟弟在门口晒太阳,遇到村里的孩子,他们都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开,朝她扔小石子,喊着“灾星姐姐”。
林小草从不还嘴,只是把弟弟抱得更紧些,用自己瘦小的脊背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石子,然后低下头,快步走回那个虽然破烂,却能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家。
这天,林铁柱运气好,在山里下了几个套子,居然逮着了一只瘦了吧唧的野兔。
他喜滋滋地拎回家,盘算着能给媳妇补补身子,还能熬点汤给石头沾沾荤腥。
可刚进村,就被村长和几个族老拦住了。
“铁柱啊,”村长捋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面色凝重,“不是叔说你,你家那个娃……自从他生下来,村里就没安生过!
后山那片林子,前几天无端端起了火,烧了不少柴!
还有村头李老西家的牛,昨晚莫名其妙就病倒了!
这……这你不能不管啊!”
“放你娘的屁!”
林铁柱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野兔都差点扔出去,“林子起火,那是天干物燥!
李老西家的牛病了,关俺家石头什么事!
你们……你们就是看俺家好欺负!”
“铁柱!
你怎么说话呢!”
一个族老用拐杖顿着地,“我们这是为全村着想!
那天的紫光,大家都看见了!
邪性!
你必须得给个说法!”
“说法?
俺给你们什么说法!”
林铁柱眼睛瞪得溜圆,额上青筋暴起,“那是俺儿子!
谁想动他,先从俺尸体上踏过去!”
他挥舞着手里血淋淋的野兔,状若疯虎。
村长和族老们被他这不要命的架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你……你不可理喻!”
“哼,咱们走着瞧!”
几人撂下几句狠话,悻悻地走了。
林铁柱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好半天,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手里的野兔,仿佛有千斤重。
推开那扇破木门,媳妇正靠在炕上咳嗽,脸色比之前更差了。
林小草端着药碗,小脸上满是担忧。
角落的箩筐里,林石头依旧安安静静地睡着,对即将降临在这个家庭之上的风暴,一无所知。
林铁柱看着这一幕,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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