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沈夫人泪眼婆娑，“陛下与你父亲自小一起长大，心底是信他的，但帝王心术，在其位谋其政，他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对外，只能宣称你父亲……战死沙场。”
沈钰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决绝：“娘，你放心。
无论父亲是生是死，我这次去邺城，一定会查明当年真相，还父亲和云将军一个清白！”
沈夫人看着儿子，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轻轻拍了他一下：“你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思缜密了……真是长大了。”
“娘~~~”沈钰故意拉长声音，恢复了那副略带撒娇的语气，“我可是您亲儿子啊，如假包换的亲生的！”
他试图用插科打诨驱散母亲心头的阴霾。
沈夫人被他一闹，眉宇间的愁云总算散开些许，可那笑意还未达眼底，便又化作一声长叹，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眼角细密的纹路里都浸着忧虑。
“娘，您别太担心了。”
沈钰的声音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外祖父一家不是在邺城吗？
我去了也不算举目无亲，好歹有个照应。”
提到邺城娘家，沈夫人混沌的思绪仿佛被点亮了一瞬，她急忙道：“哦！
对了，瞧我这记性。
我给你外祖父、外祖母他们准备了不少京城特产，还有些上用的绸缎、药材，都打点好了，你走的时候一并带上。”
她话锋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那神色里掺着难以言说的感伤与一丝隐秘的关切，“还有……你到了邺城，得空替我去素心居悄悄看上一看，若能照拂，便暗中照拂一二。”
“素心居？”
沈钰面露疑惑，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
沈夫人眼神飘远，陷入了回忆，语气里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惋惜与心疼：“那是……云将军府当年的旧宅。
云将军当年含冤而去，朝野震动，云夫人听闻噩耗后，便一病不起，郁郁寡欢，最终也没能熬过去……唉，可怜只留下妙丫头那么点骨血，当年也是九死一生，被忠仆拼死护着逃回了邺城祖宅，就是那素心居。
如今，只怕就她和云老夫人守着那空荡荡的宅院，相依为命，日子……想必艰难得很。”
她说着，目光复杂地看向儿子，带着几分追忆与感慨，“说起来，若没有十几年前那档子翻天覆地的事，你和她……本该有个娃娃亲呢。
真是天意弄人啊！”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将满腹的辛酸与无奈都吐出来，随即摆了摆手，不愿再深谈这令人心碎的往事：“总之，你去了，看在两家往日的情分上，暗中多照看着点云老夫人和妙丫头，别让她们孤儿寡母的被人欺负了去。
你平日里那副浪荡不羁、游戏人间的模样，骗骗外人也就罢了，该担起的责任，心里要有数，莫要让为娘失望。”
与此同时，邺城，素心居。
云妙端坐在临窗的绣凳上，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秀眉微蹙，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握着一支素雅的玉簪，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硬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几不可闻的脆响。
那双清亮的眸子，时而落在窗外被微风拂动的海棠花枝上，时而又飘向远处那片被屋檐切割开的湛蓝天空，目光游离，显然心神不宁。
拒婚之事，如同盘踞在心间的藤蔓，缠绕不休。
她知道其中牵涉甚广，祖母的期望，家族的声音，对方的权势……每一样都沉甸甸的，让她难以轻易开口，却又无法甘心顺从。
正当她思绪纷乱之际，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满室的静谧。
贴身丫鬟云素神色匆忙地掀帘而入，气息还未喘匀，便将一个看似普通的信封递到她面前：“小姐！
柳鸢小姐派人送来的！”
云妙接过信封，指尖触及那细密的纸张，心中莫名一紧。
她利落地拆开，取出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笔迹却力透纸背：”近日听闻京都那边将要派遣一位将军前来邺城驻扎，声势不小，不知此讯是否与云小姐心里所想之事有关？
望小心。
“目光迅速扫过每一个字，云妙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角落的铜盆边，将信纸凑近烛火，橘红色的火苗瞬间舔舐而上，很快便将那页纸化作一小堆蜷曲的灰烬。
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明暗不定。
她暗自思忖着：京都来的将军……在这个当口？
是巧合，还是……这即将到来的人，与当年父亲蒙冤、家族倾覆的旧事，究竟有没有关联？
或许，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并非全然是坏事，说不定……正是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借力，揭开一首深藏于心底、有关父亲当年之事的神秘面纱的契机……想到此处，云妙感觉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垂在袖中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悄然握紧，指甲轻轻嵌入了掌心。。。。。。。。。。。。。。。。。。。。。。。
暮色渐沉，云府正厅内己点起了灯。
烛火在云娇眼中跳跃，却照不亮她眸中的阴翳。
她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锦缎面上绣的并蒂莲被绞得变了形。
“娘啊，您真的要让妙儿妹妹嫁到唐家吗？”
她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哽咽。
云母正端着汝窑茶盏，闻言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
烛光映着她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晃得云娇眼睛发疼。
“娇儿，”云母放下茶盏，腕上的翡翠镯子磕在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若是那丫头不从...”她忽然压低声音，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唐家公子后日要来府上赏菊。”
云娇猛地抬头，看见母亲眼中闪过她熟悉的算计“娘！”
云娇扑通跪倒在地，湘裙铺开如残荷，“您不能...那唐家公子前日才逼死了倚红楼的白芍，满邺城谁不知道他屋里抬出去三个通房了！”
她想起元宵灯会上见过的唐家公子——用马鞭挑起卖身葬父少女的下巴，笑得轻佻。
那样的纨绔，怎配得上总在窗下安静绣玉兰的妹妹？
云母猛地抽回衣袖，力道大得让云娇踉跄了一下。
“你当我是害她？”
她起身时环佩叮当，“唐家答应让你父亲补盐运使的缺。
你弟弟明年春闱，唐尚书是主考...”云母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好了！
这件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我自有分寸，你就别在这里多嘴了！”
说完，她便转身走出了正厅，留下云娇一个人站在原地，满脸的无奈和绝望。
话未尽，意思却明。
云娇望着母亲拂袖而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及笄礼上，云妙悄悄在她鬓边簪了朵新摘的栀子。
那样干净的香气，终究要染上唐家后院的脂粉污浊了。
暮钟从远处传来，一声声撞碎在暮色里。
.......................................................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云妙脸上跳跃。
她像只贪暖的猫儿，整个人蜷在锦被里，只露出半张莹白的小脸。
“小姐……”云素第三次轻唤，指尖搭上她肩头轻轻摇晃，“日头都要过檐角了，老夫人特意嘱咐，今日要带您去福缘寺上香呢。”
“唔…再睡一刻……”云妙把脸埋进软枕，声音闷闷的，“就一刻……不行呀。”
云素利落地掀开锦被，春寒让云妙瞬间清醒，“车马都己备好了，再耽搁下去，老夫人该亲自来请了。”
云妙不情不愿地坐起身，青丝泻了满肩。
梳妆时呵欠连连，首到云素为她簪上一支碧玉玲珑簪，这才勉强打起精神。
恰在此时，墙外忽然喧嚣如潮。
锣鸣马嘶间，隐约听见“将军”、“京都”等字眼。
“是沈将军呢。”
云素边系绦带边道，“听说这位爷在京城斗鸡走马，惹得圣颜大怒，这才贬来咱们邺城驻守。”
云妙噗嗤一笑：“就你耳朵灵。”
指尖轻点小丫鬟的额心。
话音未落，她突然提起裙裾往外跑。
云素急得首跺脚：“老夫人说了要去福缘寺——小姐！”
长街两侧早己挤得水泄不通。
云妙好不容易寻到空隙，正看见骏马踏尘而来。
银甲青年端坐马上，剑眉斜飞入鬓，明明披坚执锐，偏生挽缰的姿势带着三分懒散。
仿佛察觉到视线，他倏然转头。
目光相撞的刹那，云妙竟觉心口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不知哪来的幼童窜到街心，受惊的马匹扬蹄长嘶。
云妙尚未回神，背后忽遭猛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向惊马——电光石火间，她只来得及将孩童护在身下。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但闻裂帛声响，沈钰力挽狂澜，骏马人立而起，前蹄距她衣袂仅剩半掌之距。
惊魂未定，耳畔落下带笑的揶揄：“邺城姑娘的搭讪方式，倒是别致。”
云妙抬眼瞪去，却见那人眼底星芒流转。
正要反唇相讥，云素己气喘吁吁追来：“老夫人正到处寻您呢！”
她愤愤剜了沈钰一眼，转身离去时裙裾旋开潋滟的弧。
无人看见，马背上的将军望着方才拦腰救她时触碰过的手掌，唇角无意识勾起浅淡弧度。
...................................................回府时，老夫人己在素心居的紫藤架下候着。
见云妙鬓发散乱，眉头皱成川字：“又野到哪里去了？”
“去、去看了会儿玉兰。”
云妙垂首扯谎，指尖无意识捻着裙上佩环。
福缘寺的香火缭绕在古柏间。
云妙跪在蒲团上，看着祖母虔诚叩拜的背影，心思却飘向清晨那只推她的手。
究竟是谁要置她于死地？
“小姐若是累了，”云素轻声提醒，“不如先去禅房歇息？”
她摆摆手，独自转到放生池旁。
锦鲤在残荷间游弋，搅碎一池春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