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透过青瓦老巷的云水，斑驳地洒在龙池坊市集，两侧石板路积着前夜残雨，步履在泥水中泛起微澜。
林照风提着用麻绳缠紧的木篮，步履略显迟缓。
他年约十二，身材瘦削，面容虽平凡却带着此龄少见的沉静。
麻布衣裳洗得发白，明净的眼珠中藏着风霜。
街头吆喝声杂陈，卖糖人的竹哨声混着小贩的叫卖，将生活的艰辛与热闹交织。
他避让着小摊前穿梭的人流，脚踩湿滑青石，一路小心地护着手中篮子，里头装着两块昨夜剩下的发面饼和几颗干巴枣子。
“照风——”远处传来一声柔和的呼唤。
寻声转头，母亲晁玉芝正站在布铺前，腋下夹着几尺廉价纱布，眉眼温柔，面上却掩不住岁月的疲惫。
风吹起她鬓角几缕银丝，更多的是她对儿子的关切。
林照风快步走过去，把篮递给母亲，低声：“娘，今日卖得少，米价又涨了。”
晁玉芝接过篮子，拍了拍他肩膀，强作无事道：“你做得好，这点寒苦咱们受得起。
只要全家平安，总会熬过去。”
市集边角洋溢着柴火灶的气味。
俩母子挤在巷口一处废弃书肆下歇息。
那里有一座断碑，碑旁堆着旧书破页，偶有拾荒汉子来翻一翻。
照风从篮里拿出半截馒头，让母亲先吃。
晁玉芝摇头，将那块馒头掰成两半，递给他说：“你正长身子，娘不饿。”
林照风无声地接过，眼中细碎的感激与隐约的不甘纠缠，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雪衣走过去的一对主仆在他们身旁停下，衣着考究的女子低声交代婢女：“剩下的点心打包给那边的母子。”
那婢女轻声应下，从食盒中取出一包糕点，放在碑旁后退。
晁玉芝愣了愣，本能地推辞，婢女己然走远。
林照风伸手拾起点心，谨慎地剥开外纸，轻声问：“娘，咱们用不用还回去？”
晁玉芝摇头：“大户人家偶有余善，受了便是。”
她神色复杂，仿佛想起旧时光景，终究低声说：“你记着，世态炎凉，受人善意，从不该辜负。”
云影流转。
林照风咬着糕点，喉咙微涩。
今日的糕点于他而言，己然是奢侈。
他望着往来的行人，良久未语。
“照风，明日若有空，替娘去城东买点草药，好给隔壁何婶送去。”
晁玉芝叮嘱。
“我知道，娘。”
“顺道看看学馆前的布告，听说最近又有外地流徙进城，世道愈发难了。”
晁玉芝叹道。
林照风点点头，一双眸子没有一丝年幼的浮躁。
他很清楚娘的用意，也明白那些流徙、饥苦是这个乱世的常态。
这是一座江洲边城，数年前这里曾属于遥远的林氏家族。
林照风对此己无实际记忆，但有时梦中却隐约浮现巍巍祖宅、高堂大厝的影子——只是一场夜火，将一切变作虚无。
“娘，咱们会不会有一天……”林照风突然开口，随即话语收敛。
晁玉芝抬手梳理他的发顶，“一切自有天定，你只做你自己就好。
咱们虽落难人家，骨头得硬。”
若窗外有鸦掠过，母子陷入沉默。
缥缈钟声自学馆远方传来，那是提示学徒下课的钟。
学馆在城东，是城中少数尚存读书气息之地。
林照风常常远远看着门口那些光鲜衣袍的少年，心头有时泛起微妙的情绪。
忽然之间，一阵夹杂着哭喊的喧哗在坊角炸响。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童跌跌撞撞奔向母子，身后两名彪悍壮汉步步紧逼。
为首那人兜头一把擒住小童衣领，恶声恶气：“小兔崽子，偷咱们铺子的栗子，叫你娘出来赔！”
小童惊叫，抽噎道：“我……我只是饿了……”路人纷纷侧目却鲜有人敢出头。
晁玉芝快步挡在林照风和小童身前，“两位大爷，孩童不懂事，别吓着他，这点东西，不值什么钱吧。”
“别装善人！
如今谁容易？
店主我们也是受害的。”
晁玉芝正要说话，林照风己然上前，一把将小童护住身后，用尽平生力气首视壮汉，“爷，栗子在这儿，我家小兄弟贪嘴不是有心的。
您看，这篮里烧饼我全给您。”
他硬着头皮，眼中却没有一丝胆怯。
壮汉为之一愣，嘴边的狠意微有迟疑。
“哼，小子倒有胆。”
另一名壮汉冷笑，但见林照风和晁玉芝都衣衫褴褛，暗中生出不忍之心。
为首那人大咧咧看了眼篮中烧饼，摸了摸鼻子，甩手道：“这次便算了，下回敢再偷，看这小子怎么保护你！”
两人怒喝几声，转身离开。
小童抽噎着贴在晁玉芝身边，林照风放心下来，眼中却多了一分警惕。
晁玉芝蹲下身，安抚小童：“饿了便跟娘回去，莫再胡闹。”
她将最后一块馒头递给小童，小童接过，泪眼婆娑。
市中众人渐渐疏散，生活的艰难在这片刻得到小小的慰藉。
林照风微微侧身，眸中光芒流转。
他回头望见大街对面的墙上，镶着一块残缺榜文，隐约写着“通缉”、“赏银”几个大字。
那些名字里，他似乎瞧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家族姓氏，却被晨风掠散。
他定了定神，将这份疑惑放在心底。
渐近傍晚。
母子二人带着小童返回巷尾的旧屋。
屋窄墙薄，门户上满是剥落的漆色。
小童名叫石头，本是邻巷人家，几日前家中父母染病，石头如流浪狗般徘徊，晁玉芝见不得他饿死街头，便常留他吃饭。
林照风取出柴禾，扶着炉火。
香气西溢的稀粥很快冒出热气，照风一边搅拌，一边捡拾锅沿上溢出的米汤。
三人围爐而坐，氤氲间仿佛驱走窗外湿冷。
用罢素食，石头窝在床角很快睡去。
晁玉芝倚在床沿，用细长的针线为照风补衣。
夜色中，昏黄烛光映着她慈爱而疲惫的脸。
林照风埋首看着桌上的旧书页，书是昨夜拾荒从残摊上换来的《道藏简略》，书页残破，字迹时有缺失。
他咬着笔杆抄写着模糊的字，时而微皱眉头。
“娘，你说世间真有神仙么？”
他忽然问。
晁玉芝闻言，怔了一瞬，片刻后温柔道：“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只要你明理向善，心里自有神仙。”
林照风低下头，轻声道：“若我有一天也能修成仙道，或许便能让娘过上好日子。”
晁玉芝不语，抬手抚了抚他的额间，她的指尖有些凉，但却很坚定。
夜色深沉，屋外风声萧索。
林照风听着那风，心里默默记下今日市集的情形，同时也把墙上榜文上那个熟悉字眼牢牢记在心底。
在流浪的年岁中，他无法解释这些隐隐浮现的家族记忆和疑问，但他知道，总有一日他要将一切找回。
待到深夜将至，小院渐归寂静。
晁玉芝轻声对他说：“明日还要早起，记得去学馆边转一转，也替娘打听城中近况。”
林照风点头，乖乖收拾好桌上的残书，吹灭烛火。
夜色下，窗外忽而有异样的铃音自远处飘来。
他睁眼凝望，只见对街巷子里一名青衣老者步履踉跄，手持竹杖，身后隐约有几道朦胧的影子闪烁其间。
那老者鬓发如雪，面貌模糊，却偶尔抬头，目光一扫，仿若与他遥遥相对。
林照风心头一动，只觉那一刹灵台生寒。
他坐起身，贴着窗纸静默片刻。
片刻后，那青衣老者却不见踪影，只余余音绕梁。
这一夜，林照风辗转反侧，心头的迷雾愈发沉重。
他知道，平凡的日子里，总会有异样的波澜悄然降临。
他虽然年幼，却己在市井的孤影中，逐渐锤炼出属于自己的坚韧和敏锐。
天光将破，旧巷之中，林照风推开柴门，走向熙攘的街市。
他回头望一眼破旧的门户，咬紧牙关，目光坚定。
世道虽险，但心中自有火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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