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阿九裹紧灰布衫时,檐角的铜铃刚响过第一声。
他抬头望了眼天色,铅灰色的云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钟鼓楼的飞檐上。
街对面的酒肆己经上了门板,只有窗缝里漏出点昏黄的光,混着雨丝看过去,像团快灭的烛火。
“还开着门?”
沙哑的声音裹着寒气钻进来时,阿九正用布擦柜台。
他抬眼,看见个穿蓑衣的老头站在门口,斗笠压得很低,露出的手背上爬满青筋,指节处泛着不正常的青黑。
当铺的门是两扇褪了漆的木门,上面没挂招牌,只在门楣处悬着盏羊角灯。
此刻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把老头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青砖地上,像条脱水的鱼。
“子时还没到。”
阿九把布叠好,放回柜台下的抽屉里。
抽屉深处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木头。
他指尖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合上抽屉,“规矩你懂。”
老头“嗯”了一声,抬脚跨进来。
他蓑衣上的水珠子滴在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奇怪的是,那些圆点里隐约泛着银光,像掺了碎星子。
阿九的目光在那些水渍上停了一瞬,又落回老头身上:“当什么?”
老头没说话,先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
层层解开后,露出个巴掌大的木盒,黑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木料,盒面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像某种藤蔓,又像纠缠的蛇。
“这里面的东西,”老头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能换多久?”
阿九没接木盒,只是指了指柜台后的牌匾。
牌匾是乌木做的,上面刻着三行字,字迹苍劲,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得坑坑洼洼:“一命换一愿,一忆换一息,一魂换……”最后三个字被虫蛀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
“看你要换什么。”
阿九的指尖敲了敲柜台,“换阳寿?
换横财?
还是换……回头路?”
老头的喉结动了动,斗笠下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我要换……看一眼三十年前的月亮。”
阿九的眉梢挑了一下。
他开这当铺快二十年了,听过不少稀奇的要求。
有人用十年好运换亡妻托的一场梦,有人拿半颗心当来避开死劫,甚至有个穿锦袍的公子,押上三年科举运,只求知道隔壁绣坊姑娘的名字。
但要换“看一眼过去的月亮”,这还是头一遭。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阿九拿起柜台上的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三十年前的月亮,和昨晚的,不都一样挂在天上?”
“不一样。”
老头猛地抬起头,斗笠边缘滑下几滴雨水,落在他手背上。
阿九这才看清,他眼眶是红的,眼白里布满血丝,像蛛网,“那年中秋,我在城外乱葬岗埋了个人。
那天的月亮……是红的。”
阿九拨算盘的手停了。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砸在瓦片上“哗啦啦”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屋顶。
羊角灯的光晃了晃,老头的影子在墙上扭曲了一下,竟像是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影子的脖颈处,有圈细细的红线。
“红月亮啊……”阿九慢悠悠地放下算盘,从柜台下摸出个青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水。
他把碗推到老头面前,“先滴三滴血。”
老头没犹豫,从怀里摸出把小刀,在指尖划了道口子。
血珠渗出来,是暗紫色的,滴进清水里,竟像活物似的,在碗底聚成个小小的漩涡。
阿九看着那漩涡,眼神沉了沉:“你知道看红月亮的代价?”
“知道。”
老头的声音很轻,“十年阳寿,够吗?”
阿九没回答,而是打开了那个黑木盒。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撮灰,灰里埋着半片残破的玉佩,玉佩的颜色是死灰的,上面刻着个模糊的“苏”字。
他捏起那半片玉佩时,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低头看时,玉佩边缘不知何时变得锋利,在他指腹划开一道血痕,血珠滴在玉佩上,竟被吸了进去,那死灰的颜色里,隐隐透出一点暗红。
“够了。”
阿九把玉佩放回盒里,“子时三刻,你去城外乱葬岗,找那棵歪脖子柳树。
月亮升到树梢时,你对着柳树说‘苏姑娘,我来赔罪了’,自然能看到你想看到的。”
老头猛地抬头,斗笠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狂喜,又迅速被恐惧取代:“真的……能看到?”
“我这当铺,从不做赔本买卖。”
阿九把木盒推回去,“但有件事要提醒你,看完之后,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回头。”
老头接过木盒,像是捧着块烙铁,转身就往外走。
他的脚步很急,蓑衣下摆扫过地面的水渍,那些泛着银光的圆点突然炸开,变成无数细小的光点,钻进了门缝里。
阿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才缓缓走到门口,伸手摘下那盏羊角灯。
灯芯己经快烧完了,只剩下一小截焦黑的灯捻。
他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刚要点燃新的灯芯,却发现灯盏里积着的灯油里,浮着半张极小的纸条。
纸条是用极薄的桑皮纸做的,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个扭曲的“九”字。
阿九的指尖僵住了。
这当铺是他师父留下的,师父走前说过,这羊角灯里藏着当铺的根,灯在当铺在,灯灭……他没说灯灭会怎样,只留下一句“别让不属于这里的东西,看到灯芯的光”。
他捏起那张纸条,刚想凑到鼻尖闻闻,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老头的声音,又不太像,那声音里夹杂着某种尖利的嘶鸣,像是指甲刮过玻璃。
阿九猛地抬头,雨幕里,刚才老头消失的方向,隐约有团黑影在蠕动,黑影周围的雨丝都变成了暗红色,像一条条血线。
他下意识地就要去关门,手腕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低头看时,柜台下的抽屉不知何时自己开了,一条漆黑的锁链从里面爬出来,链环上锈迹斑斑,却泛着冷光,正一圈圈缠上他的手腕。
锁链的尽头,似乎拖着什么重物,抽屉深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咚、咚、咚”,像是有人在里面敲门。
阿九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抽屉里,本该只有他擦柜台的布,还有……师父临走前留下的那个缺角瓷瓶。
他记得很清楚,瓷瓶是青釉的,瓶身上刻着行字,师父说那是当铺的规矩:“典当万物,唯‘心’不换。”
他一首把瓷瓶放在抽屉最里面,用布盖着,从没动过。
可现在,锁链是从瓷瓶那里爬出来的。
“咚、咚、咚。”
撞击声越来越急,抽屉板开始晃动,像是里面的东西要破木而出。
阿九用力想挣脱锁链,却发现那锁链越收越紧,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渗进皮肤,手腕处传来刺骨的疼。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的铜镜。
镜子里映出的,除了他自己苍白的脸,还有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站在他身后,穿着和他一样的灰布衫,手里拿着个缺角的瓷瓶,瓶口正对着他的后心。
而那影子的脸,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阿九猛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只有那盏刚摘下的羊角灯掉在地上,灯油泼了一地,火折子滚到墙角,“滋”地一声灭了。
当铺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中,抽屉里的撞击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个极轻的声音,像是有人贴在他耳边吹气:“阿九,你看,那老头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