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城的雨季总是这样，来得悄无声息，却又缠绵不绝。
窗外的天空是单调的铅灰色，雨滴连绵不断地敲打着办公楼冰冷的玻璃幕墙，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像极了某种为这座城市量身定制的、永不停歇的背景白噪音。
林算坐在工位隔间里，目光牢牢锁定在眼前那块发光的屏幕上。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填满了每一个单元格，像一支支排列整齐却毫无生气的军队。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清脆而急促，是这片开放式办公区里最寻常的乐章。
“林算，上季度的应付账款明细表好了吗？
审计那边在催了。”
部门主管王经理的声音从隔板那头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
“马上，王经理，正在做最后核对。”
林算头也没抬，声音平静无波，手指的动作更快了几分。
这就是她的世界，一个由报表、发票、数字和截止日期构筑的围城。
二十五岁的林算，是这家位于澜城CBD的腾远贸易公司里，一名再普通不过的财务专员。
她的生活，就像她处理的这些数字一样，精确、规整，容不得半分差错，却也……乏善可陈。
她熟练地将屏幕上的数据与手边的纸质凭证进行比对，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小数点，都必须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任何一点微小的误差，都可能在后续的链条中被无限放大，最终导致令人头疼的麻烦。
她不喜欢麻烦，所以她力求完美。
时间在数字的流淌中悄然滑过。
当时钟指向下午六点半，办公室里的同事己经走得七七八八，林算才终于将最后一份报表发送出去。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向椅背，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高强度聚焦后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上。
她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像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般，开始整理自己工位旁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整齐地码放着她这一周积攒下来的快递纸盒——大大小小，材质各异。
她小心地将它们拆开、压平、叠放整齐，然后用一段旧尼龙绳熟练地捆好。
这是她的习惯，一个被不少同事私下里调侃为“节俭”甚至“抠门”的习惯。
但林算从不解释。
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废品回收，更像是一种对秩序感的坚持，一种对可控生活的微小确认。
在这个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世界里，这些被压平的纸盒，是她能完全掌控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她拎起那捆扎实的纸盒，分量不轻。
关掉电脑，熄灭台灯，工位瞬间陷入一片灰暗。
她拿起靠在桌边的雨伞——一把深蓝色的、毫不起眼的折叠伞，走向电梯。
电梯下行时，金属厢体里只有她一个人，映照出她略显单薄的身影。
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裤，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清秀却缺乏鲜明表情的脸。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长期与数字打交道沉淀下来的冷静和专注，但也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电梯到达一楼大厅，她穿过空旷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没有走向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的正门，而是拐向了通往公司后侧的一条略显昏暗的走廊。
这条走廊，通向员工停车场和一个供货物进出的小门，平时少有人迹。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在后门廊檐下形成一片细密的水帘。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植物气息，与办公楼里恒定的空调味截然不同。
廊檐下，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一张旧藤椅上。
那是刘叔，公司的老门卫。
他看上去六十多岁年纪，身材干瘦，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保安制服，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
他话很少，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车辆进出，或者望着远处的雨幕出神。
听到脚步声，刘叔转过头，看到林算和她手中的那捆纸盒，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林算走过去，将纸盒轻轻放在刘叔脚边一个干燥的角落里，那里己经堆了一些旧报纸和瓶瓶罐罐。
“刘叔。”
她轻声打了个招呼。
“嗯。”
刘叔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他弯腰，从椅子旁边拿起一个印着广告的塑料杯，里面冒着热气，递向林算。
“下雨，喝点热水。”
没有多余的言语，动作却无比自然。
每个周五，几乎都是如此。
林算递上纸盒，刘叔递上一杯热水。
有时，还会多一个用塑料袋包好的、食堂买的包子或者馒头。
林算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到掌心，驱散了些许雨天的微寒和加班的疲惫。
她低头喝了一小口，是普通的白开水，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
她站在廊檐下，没有立刻离开，小口喝着水，看着眼前的雨。
刘叔也重新坐下，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
两人之间，是一种超越了同事关系的、近乎亲情的默契。
林算刚进公司时，因为加班常常很晚离开，总是刘叔给她留门。
她胃不好，刘叔会提醒她少吃生冷。
她工作压力大时，偶尔会在这后门口站一会儿，刘叔也从不过问，只是默默地陪着，或者递上一杯水。
这种无声的关怀，是林算在这座冰冷都市里，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暖意。
“听说，东区那边又出事了。”
刘叔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打破了雨声的单调。
林算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刘叔很少主动提起话题。
“什么事？”
“好像是有个工地，有人说看到工人徒手把弯了的钢筋掰首了。”
刘叔的目光依旧看着远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传得神乎其神。”
林算微微蹙眉。
关于“异者”的传闻，在澜城的街头巷尾从未断绝。
有人说有能凭空生火的孩子，有人说有能治愈伤痛的医生，官方对此一贯的态度是“不信谣、不传谣”，但民间，“恐异派”和“接纳派”的争论却始终暗流涌动。
她对这类传闻兴趣不大。
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离她按部就班的世界太遥远了。
那是属于新闻版面和网络论坛的喧嚣，与她无关。
“大概是谣传吧，或者看错了。”
林算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财务人员特有的务实，“现在为了博眼球，什么话都有人编。”
刘叔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林算将杯子里剩下的水喝完，把空杯递还给刘叔。
“谢谢刘叔，我走了。”
“路上小心。”
刘叔接过杯子，惯例地叮嘱道，“明天周六，早上别喝便利店那家的冰豆浆。”
林算脚步一顿。
这己经不是刘叔第一次给出这种看似莫名其妙的提醒了。
上次他说“别走东边人行道”，结果那天东边人行道果然因为管道维修塌陷了一小块。
虽然没造成大事故，但也让她心里存了个疑影。
“好，我知道了。”
她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撑开伞，步入了绵绵雨幕之中。
走出几步，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刘叔依然坐在那片昏黄的廊灯下，瘦削的身影在雨帘中显得有些模糊，仿佛随时会融进这潮湿的夜色里。
一种莫名的不安，像细小的藤蔓，悄悄攀上了林算的心头。
刘叔今天的话，似乎比往常要多，那关于“异者”的传闻，和那句关于豆浆的提醒，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感觉。
只是一个关心晚辈的老人随口叮嘱而己，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雨丝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林算加快脚步，走向公交车站。
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迷离的光晕，车流穿梭，尾灯拉出一道道红色的轨迹。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杯寻常的热水，一句看似随意的提醒，以及身后那扇即将永远改变的小门，都只是命运交织的网中，最初显露的几根丝线。
平静的日常之下，巨大的齿轮己经开始悄然转动。
而她那座由数字构筑的、看似坚固的围城，也即将被一道来自平凡微光的力量，撕开一道裂口。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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