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村的炊烟还没散尽,林小茶己经背着竹篓走到后山腰。
晨雾里浮着鱼腥草的苦味,她蹲在潮湿的苔藓地上,小铁铲剜进土里时发出细碎的裂响。
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垢是前日替王员外家刷猪圈留下的,混着皂角汁也搓不干净,倒像刻在皮肉里的年轮。
松针簌簌落进颈窝时,她听见山道上有枯枝断裂声。
老猎户赵铁弓扛着麂子从榛子林钻出来,鹿血顺着箭杆滴在狼毒草上,染得紫花愈发妖异。
"小茶丫头,莫往北坡去。
"老汉用草绳扎紧猎物后腿,"前儿个野猪拱了蜂窝,马蜂还悬在漆树杈上发癫哩。
"说着抛来两枚毛栗子,砸在背篓里咚咚响。
"阿姐,这里!
"阿竹杵着柴棍挪过来,空荡荡的右裤管扫过草叶。
少年瘦得嶙峋的指节扒开藤蔓,露出几簇淡紫色的酸模花。
去年腊月他摔断腿时,郎中说要用三钱白芨止血,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岩缝里寻了整日。
林小茶用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春阳才起山坳,粗麻衣里己经黏着层薄汗。
她数着篓子里灰扑扑的草根,最底下还压着昨日浆洗挣的半升糙米。
溪对岸传来捣衣声,吴二娘正在石板上摔打青布衫,水珠子溅到岸边歪脖子柳树上。
"听说了么?
周寡妇昨儿把李货郎骂得钻了牛车底!
"洗衣妇们的哄笑惊起白鹭,"说是送来的靛青布褪色,染了她新浆的被面..."阿竹的喉结动了动,到底没问出口——那些草根煮出来的糊糊,连村头跛脚的老黄狗都懒得嗅。
他的柴棍点在覆盆子丛里,惊起只肥硕的竹鼠,倏地钻进刺藤深处。
山道上的露水还没干透,阿竹的柴棍总在石缝里打滑。
青竹杖头是新磨的,前日暴雨冲垮了灶屋土墙,他坐在废墟里削了一宿竹片。
林小茶记得月光淌过他睫毛的样子,像落在青苔上的霜。
经过村口老槐树时,三叔公家的堂兄正倚着磨盘啃炊饼,芝麻粒顺着油纸往下掉。
"瘸子配扫把星,倒省了棺材钱。
"笑声混着饼渣喷在晨风里。
磨坊里筛麦的春杏探头啐了口:"积点德吧,当心噎死!
"这姑娘去年守了望门寡,发间还簪着褪色的红绒花。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陶罐底时,周寡妇拍门的声音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这妇人总绾着歪髻,袖口还沾着昨日浆洗的皂角沫:"后晌去河边记得带苇席,张屠户家要洗十床被褥。
"她瞥见案板上切得细碎的酸模根,鼻子里哼出声:"喂兔子呢?
"陶罐咕嘟冒起泡时,阿竹往灶灰里埋了两个野芋头。
去年秋天挖的存货早发了芽,青紫色的斑点在火光里像霉变的星子。
林小茶用木勺搅着灰绿色的糊糊,忽然想起前世外婆熬的中药,也是这般翻涌着令人窒息的苦香。
雨是申时末落下来的。
林小茶跪在青石板上捶打被面,皂角水混着雨水顺着手腕往肘弯里钻。
对岸洗衣妇们挤在乌桕树下躲雨,七嘴八舌嚼着舌根:"瞧见没?
瘸小子编的竹篓比刘篾匠还细巧...""呸!
克死爹娘的丧门星,手艺再好也晦气!
"阿竹坐在柳树下编竹篓,篾条在他指间翻出菱形的纹路。
篾刀划过青竹的脆响里,混着货郎独轮车翻倒的动静。
五色丝线散在泥水里,像条被雨打残的虹。
"劳烦姑娘搭把手。
"货郎抹着脸上的雨水,腰间铜铃叮当作响。
林小茶扶车辕时摸到个硬物,是半块压变形的麦芽糖,琥珀色的糖浆凝在油纸缝里。
货郎讪笑着挠头:"给家里丫头带的,这下粘成个琥珀匣子喽。
"暮色染红溪水时,姐弟俩蹲在山涧洗最后一件褥单。
阿竹忽然扯她衣袖,柴棍指向岩缝里一丛鹅黄的花苞。
腐叶堆里斜着棵两人高的野树,青皮果子坠得枝桠低垂,像挂满铃铛的许愿树。
断枝上还粘着蜂窝的残骸,正是赵猎户说的那窝马蜂旧巢。
林小茶掰开果子的瞬间,前世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
那年病房窗外也悬着这样的青果,外婆苍老的手把蜂蜜柠檬片放进她掌心:"酸到皱眉才好,能压住药的苦。
"化疗泵的滴答声里,她含着的何止是酸涩。
酸汁溅进眼里激出泪花,她却在模糊的视线里笑起来。
阿竹学着她的样子咬了口果肉,整张脸皱成风干的橘皮:"比周婶腌的酸笋还凶!
"少年吐着舌头跳脚的模样,倒比过去半年加起来都鲜活。
背篓渐渐被青果填满时,山风裹来货郎的铜***,混着周寡妇遥遥的吆喝:"死妮子!
洗好的被面要让露水打了看我不撕你的皮!
"林小茶摸到怀里那团黏糊糊的麦芽糖,突然拽过弟弟的手:"明日不去挖野菜了。
"归途经过祠堂,供桌上的烛火映着三牲祭品。
春杏正在檐下收晾干的冥纸,偷偷往阿竹怀里塞了把炒南瓜子。
周寡妇叉腰站在祠堂台阶上,正冲着抱被面溜走的吴二娘吼:"浆了三遍的棉布也敢用棒槌砸!
你当捶你汉子脊梁骨呢?
"夜里刮起东南风,破窗纸扑簌簌响。
林小茶就着月光捣柠檬,陶钵里漾开的酸气熏得梁上老鼠首打喷嚏。
阿竹用竹篾编的滤网悬在灶台上,漏下的汁水晶莹如鲛人泪。
当第一滴蜜水融进柠檬汁时,灶膛爆出个灯花。
周寡妇的骂声在卯时准时炸响:"作死啊大半夜叮叮当当!
"林小茶掀开草帘,晨光里递过去个竹筒:"婶子尝尝,祛痰的。
"妇人皱着眉啜了口,突然瞪圆眼睛,嘴角却还绷着:"也就比刷锅水强些!
"转身时却把竹筒往怀里藏了藏,惊得檐下孵蛋的母鸡扑棱翅膀。
货郎的独轮车吱呀呀碾过村路时,竹筒己在车头排成青翠的队列。
春杏蹲在车边挑丝线,忽然指着阿竹新编的竹漏:"这个给我留一对,秋后纳鞋底好用。
"少年耳尖泛红,将篾刀在裤腿上蹭了又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