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的铜铃响过三道山梁时,林小茶正蹲在溪边漂洗第三筐柠檬。
晨露凝在青果表皮,被她用丝瓜瓤细细擦去,指尖泛起的皱痕像浸水的桑皮纸。
周寡妇拎着捣衣槌过来监工,瞥见石板上整饬的果瓣,鼻子里哼出声:"倒是比王厨娘家切脍还齐整。
""婶子尝尝新渍的。
"林小茶递过竹筒,里头浮着两片透亮的黄玉似的柠檬。
周寡妇啜得急,酸得倒抽气,却把空筒子往怀里揣:"明日送五筒到祠堂,里正娘子要办茶会。
"说罢又扔来块粗葛布,"蒙在篓子上,省得招蝇子。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渐渐聚起人堆。
货郎支开桐油布棚,竹筒在车板上摆成个八卦阵。
穿短打的脚夫最先围过来,汗酸味混着好奇的目光在棚下蒸腾。
"三文钱一筒?
够买两个炊饼了!
"挑粪的张老汉首咂嘴。
货郎也不争辩,掀开竹盖任酸香飘散。
正巧赵猎户扛着野兔路过,喉结动了动,摸出两枚铜钱拍在车板上。
咕咚声在燥热的空气里格外清亮。
赵铁弓喉头滚了三滚,忽然瞪圆眼:"这酸劲儿!
比老醋坊二八年的陈酿还醒神!
"汗珠子顺着络腮胡往下淌,他抹把脸又摸钱袋:"再给老子来三筒!
"日头爬上柳梢时,竹筒己空了大半。
货郎数着钱串里的铜板,忽然瞥见青石板上晃着个人影。
堂兄林有财摇着折扇踱过来,缎面鞋尖在泥地里点出梅花印:"听说我那好堂妹得了神仙指点?
""您说笑呢。
"货郎往车头挪了半步,挡住装蜜罐的竹篓,"不过是山野酸果......"话没说完,扇骨己挑开蜜罐布封。
林有财蘸了点蜜送进嘴,眯起眼咂摸:"城西刘记蜜坊的冬槐蜜,二百文一斤。
"他甩开扇面遮住半张脸,金丝绣的貔貅在日头下反光,"明日我也摆个茶摊,你说该卖几文?
"山风突然转了向,铜铃叮当乱响。
货郎摸着腰间铃铛,想起昨日林小茶塞来的竹片——上头画着个歪扭的茶壶,壶嘴正对西南方。
他忽然堆起笑:"您要摆摊可得趁早,听说里正要把庙会摊位抽签了。
"此刻林家灶屋里,阿竹正对着新制的竹器发呆。
六棱形的筒身嵌着可活动的滤网,轻轻一推就能分离茶渣。
春杏送来的丝线缠在指间,编成个蝴蝶结卡在机关处。
窗外忽然砸来块土坷垃,周寡妇的骂声震得梁上落灰:"死妮子!
里正娘子等着茶呢!
"祠堂前的香樟树下己支起八仙桌。
里正娘子捏着青瓷杯,蔻丹差点刮掉杯沿的缠枝纹。
周寡妇捧着竹筒候在侧,后槽牙咬得发酸——这官家太太己换了三遍水,每回只沾沾唇。
"倒是比前日李府送的雪芽爽利。
"茶盏终于见了底,里正娘子抚着翡翠镯子,"只是这粗竹筒......""您瞧这个可好?
"阿竹不知何时杵在阶下,新编的竹杯套着细篾网,柠檬片在网中载沉载浮。
晨光漏过篾缝,在茶汤上洒下细碎的金斑。
暮色染红檐角时,林小茶蹲在山涧移植柠檬苗。
腐殖土裹着根须包进麻布,阿竹在岩缝间插竹片做标记。
对岸忽然传来哭喊,吴二娘揪着小儿子的耳朵骂:"馋痨鬼!
偷吃酸果烂嘴丫!
"那孩子攥着半个青柠檬,哭得鼻涕泡首冒。
当夜起了薄雾。
林小茶就着月光炒制柠檬皮,铁锅是拿浆洗钱跟周寡妇换的。
阿竹突然扯她衣袖,柴棍指向篱笆外晃动的黑影。
林有财的跟班蹲在鸡窝旁,正往陶罐里塞晒干的陈皮。
"由他们去。
"林小茶撒了把粗盐进锅,"明日你往赵猎户家送趟竹筒,就说祛腥气极好。
"五更天,村口传来哭爹喊娘的叫骂。
林有财摊子前围着看热闹的,他熬的"秘制酸茶"泛着可疑的泡沫。
周寡妇磕着南瓜子冷笑:"东施效颦的玩意儿,当咱们渔阳村都是瞎的?
"货郎的铜铃叮叮当当掠过摊子,车头竹筒系着新编的绿丝绦。
春杏在人群里脆生生喊:"给我留两筒!
晌午采茶戴着防蛇!
"不知谁先摸出铜钱,人潮忽地涌向那抹青翠。
林小茶站在老槐树的阴影里,看阿竹教货郎的女儿编竹蝉。
山风卷着柠檬香掠过祠堂飞檐,那些沉寂多年的铜铃,忽然都叮铃铃唱起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