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中学的奥数报名表发下来时,林小羽正在帮父亲核对着账本。
煤油灯的光在她睫毛下投出蝶翼般的影,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停在“化肥欠款”那行字上。
“爸,”她用铅笔敲了敲数字,“李老三的账记错了,他去年赊的尿素是三袋,不是五袋。”
见林建国眯起眼,她又补充,“腊月里下大雪那次,他媳妇抱着小娃来借粮,您忘了?”
记忆像被掀开的地窖,林建国突然想起那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女人,怀里的孩子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可不是嘛,那天他多给了两袋化肥,算在李老三头上了。
“你……”他盯着女儿握笔的手,指节上还留着洗煤渣的黑印,“这些事你咋记得?”
“爷爷说过,”林小羽把算珠拨得哗啦响,“账本子是人的第二颗心,得揣在怀里暖着。”
她抬头望向父亲,镜片后的目光像浸了霜,“何况去年冬天,我蹲在您账本旁边抄乘法表时,您骂我‘女娃子学算账丢人脸’,这话我记得比乘法口诀还牢。”
林建国的喉结滚了滚,那次他确实把小羽从算盘前推开,让她去给浩儿缝补棉裤。
此刻看着女儿用他的老算盘打得噼啪响,竟觉得那小小的身影,和父亲临终前在病床上拨弄算珠的模样,渐渐叠在了一起。
报名表在桌上沙沙作响,王秀英端着麦乳精进来时,恰好听见班主任说:“小羽的卷子,连县重点的老师都夸有巧思。”
她手一抖,搪瓷杯沿磕在门框上,褐色的液体溅出来,在水泥地上烫出焦痕。
“嫂子尝尝?”
班主任笑着递过报名表,“区里的奥数赛,一等奖能拿五十块奖金呢。”
五十块!
王秀英的眼睛亮了,那足够给浩儿买双新球鞋,给建国添件体面的衬衫。
可当她看见报名表上“林小羽”三个字时,指尖突然刺痛——前世这丫头得奖后,奖金被她偷偷扣下给浩儿买了电子表,小羽哭着求了三天,最后只得了句“姐姐该让着弟弟”。
“妈,”林小羽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仰头时眼里全是清亮的光,“奖金我想买支新钢笔,还有……”她瞥向弟弟的房间,“给浩儿买本《成语词典》,他上次写作文把‘画蛇添足’写成‘画蛇填足’呢。”
王秀英的后背猛地绷紧,这话像根细针扎进她心里——浩儿的作文本确实被老师用红笔圈了错字,而小羽当时就蹲在旁边,一声不吭地补煤球炉。
“行、行啊。”
她慌忙接过报名表,指尖触到女儿掌心的硬茧,那是洗了无数件衣裳、捡了无数块煤渣磨出来的。
突然想起小羽出生那年,她抱着粉团似的婴儿,想着“我的闺女要读最好的书,穿最体面的裙”,可什么时候,这些念头都被浩儿的尿布、家里的账本挤跑了?
夜深人静时,林小羽蹲在爷爷的墨兰旁,用玻璃珠对着月光。
珠子里倒映出母亲藏私房钱的陶罐,就在米缸第三层,压着半块蓝布。
前世她发现时,钱己经被用来给弟弟交了游戏机的押金,而她因为“偷翻母亲的东西”,被父亲扇了耳光。
“小羽?”
弟弟的声音从阁楼传来,带着哭腔,“我、我睡不着。”
她起身时,鞋底碾碎了一片新抽的兰叶。
阁楼里,林浩缩在被窝里,指尖抠着被角——那里缝着她去年偷偷塞的棉絮,让弟弟的被子比她的厚两指。
“做噩梦了?”
她坐在床沿,指尖划过男孩额角的胎毛,在他战栗时突然用力掐住合谷穴,“梦见什么了?”
“疼!”
林浩眼泪狂飙,却不敢挣扎,“梦见姐变成蛇,盘在供桌上……”“胡说。”
林小羽松开手,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彩光,“蛇要咬人,得先让猎物放松警惕。”
她把糖塞进他嘴里,甜味混着眼泪,“就像你去年把我的暖手宝塞进雪堆,却装成贴心弟弟给我揉手——浩儿,你说,蛇要是咬你,是不是你活该?”
男孩剧烈地颤抖,糖块在嘴里咯咯作响。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姐姐不再是任他欺负的泥娃娃,她的每句话都藏着尖刺,每个动作都带着算计,就像爷爷生前总说的“长心眼的人,连笑都是算盘珠子做的”。
天蒙蒙亮时,王秀英摸黑去米缸舀米,指尖触到那半块蓝布。
她屏住呼吸数了数,三十七张皱巴巴的角票,比昨天多了两张——那是她偷偷卖了院子里的老母鸡换来的。
可当她掀开蓝布,却发现下面压着张字条,铅笔字歪歪扭扭:“妈,卖鸡的钱留着给爸买治腰痛的膏药,镇医院的张大夫初八坐诊,别用土方子熏了,伤肺。”
纸片在晨风中发出细响,王秀英盯着字条,突然想起上个月她咳嗽得整夜睡不着,小羽默默往她茶杯里泡了枇杷叶——当时她还骂“瞎折腾,苦得没法喝”,现在才知道,那叶子是小羽翻了两座山采来的。
灶间传来生火的声音,林小羽正往炉膛里添煤块,背影像株倔强的小树苗。
王秀英突然发现,女儿的校服袖口磨得发亮,却洗得比浩儿的还干净,领口的补丁针脚细密,像朵藏在暗处的小花开着。
“小羽,”她喉咙发紧,“今天……今天妈给你煮两个鸡蛋,你补补脑子,好好准备比赛。”
前世听到这话,林小羽会躲进厨房抹眼泪,因为母亲难得的温柔比耳光更让人难过。
此刻她却头也不回,往炉膛里添了块好煤:“不用,我只要——”她转身时,晨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眼底碎成金箔,“以后家里杀鸡,鸡肫给我留着;浩儿的新书包,得有两个夹层,我要放练习本;还有……”她指向供桌上的墨兰,“这花以后归我管,谁也不许碰。”
王秀英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
她看着女儿把算盘搬到灶台边,边搅和粥边拨弄算珠,突然觉得这个家,就像被重新串过的算盘,每个珠子都被摆到了该有的位置,而握着穿珠绳的人,竟成了她曾最忽视的长女。
镇上传来邮递员的自行车铃,林小羽擦着手跑出去,回来时手里攥着封信——是县文化馆寄来的,说她去年投的剪纸稿入选了展览,有五块钱稿费。
“瞧瞧!”
班主任笑得眼睛眯成缝,“小羽这孩子,真是老林家的金算盘。”
林建国接过信,指尖抚过女儿用红笔描的花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建国啊,别把闺女的聪明当扎手的刺,好好磨磨,能成老林家的秤杆子。”
此刻阳光正好,墨兰的新叶从断口处抽出,嫩生生的,带着破土的力道。
林小羽摸着玻璃珠,想起前世濒死时,母亲的眼泪滴在她手背上,而这一世,她要让这些眼泪,都变成秤盘上的砝码,称一称这血浓于水的亲情,究竟该怎么算,怎么量。
灶台上的粥咕嘟作响,她盛起第一碗,吹凉了放在供桌前。
爷爷的遗像在晨光里微笑,仿佛在说:“我的长孙女,终是把算盘珠子,拨出了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