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切割着大理石墓碑上的鎏金铭文,慕挽将黑伞往肩头压了压。
远处银杏树下的秋千架只剩半截铁链,在风里摇晃出锈色的呜咽。
每一声呜咽都像是在叩击十六岁的那场噩梦。
“小姐,这边请。”
穿手工西装的老管家躬身时,后颈处蜿蜒的疤痕从领口爬出来。
慕挽记得七年前那个雨夜,这道疤曾挡在阁楼门前,把亲生父母的咒骂拦成模糊的嗡鸣。
她朝管家笑了下,微微颔首。
黑色红底高跟鞋踩碎水洼里的倒影,倒影中是灵堂外整齐停着的七辆红旗轿车。
“小姐,家里人都来全了。”
管家并没有首接带慕挽前往灵堂,转过拐角,一边对着她说,“少爷在等你。”
拐角处的男人,一袭黑衣,打着伞,伞尖悬着的水珠连成琉璃串,倒映出他眉骨间那道极淡的疤痕。
虽是疤痕,却给这张冷淡的脸上平添几丝诱色。
以前慕挽和他冷战时,总觉得哥哥眉骨的这道疤,是用来在自己面前装可怜的。
现在看来,倒不是疤在装可怜。
“我以为你会穿得更体面些。”
苏钧的声音比记忆中少了几分叛逆的棱角,多了些服从的温顺。
但话……却是带刺的。
伞骨突然被抬高,慕挽的伞被他的伞挤开,冰凉的雨滴落在慕挽的脸颊,激得慕挽脊背绷成弦月。
她的发梢扫过他西装第二颗纽扣,那里别着枚褪色的领带夹。
慕挽十六岁生日那晚,她躲在被泪水浸透的枕头里,听见这东西从阁楼地板缝隙掉进地下室。
也是那时,苏慕挽变成了慕挽。
“哥。”
这个称呼在齿间滚了七年,出口时依然带着铁锈味。
苏钧垂眸整理黑纱袖箍,袖扣折射的冷光将他眉眼雕琢得更锋利。
“苏氏的养女七年前就除名了,慕挽。”
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慕挽身体僵硬了一瞬间,她看见他喉结在黑色立领下滚动,像困在冰川下的暗流。
远处传来诵经声,穿袈裟的僧人正在为水晶棺椁洒净水。
这句话就像当初自己亲口告诉过他的那句话:“苏氏的养女己经死了,苏钧。”
不过当时的自己比他说的还伤人,还心狠。
所以不怪他。
当然,慕挽也不会怪过去说那句话的自己。
“难道苏先生叫我来,却连支香都不舍得让我上?”
慕挽变换称谓,恢复客气疏离的正常神色,瞬间将自己从久远的记忆抽离出来。
她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上扬的弧度看起来和真的一样。
“挽挽倒是还记得以前的礼仪。”
亲昵的称呼,但说话人的语调是冰冷的,慕挽看不清他眼底的颜色,她也不想探究他眼底的颜色。
“进去吧。”
苏钧率先转身,朝灵堂走去,“没说不让你上香。”
慕挽刚进灵堂,听见身后传来檀木拐杖叩地的声响。
苏老爷子在族亲簇拥下走来,暗纹唐装上的盘扣系到最顶一颗,银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皱了皱眉,视线扫过苏钧手上拿着的香,沉默地退到一旁。
苏家叔伯像是没看到她这个人一样,依次上前抚棺,他们腕间的沉香手串挨个擦过棺木,像在丈量某种隐形的刻度。
而这种刻度,是慕挽即使在苏家生活七八年也没做到完全消除的刻度。
那是一种上位者骨子里带着的气,她学不会,也消不了别人的气。
同样穿着黑色西服的堂弟与慕挽擦肩时,袖扣刮落她襟前刚别上的白花。
而这一擦肩,似乎才让这位刚成年的表弟注意到她,“差点忘了,姐姐也算半个苏家人。”
“那姐姐节哀。”
“哦,差点忘了,这种事情,姐姐应该习以为常了吧?”
慕挽正要开口说话,指尖却突然碰上一股温热,腕骨被檀木佛珠勒住。
她诧异抬头,看着用七年时间雕刻出来的成熟男人。
苏家本家是会养人的,仅仅在国外用七年时间就将她往日温柔的哥哥,养成了上位者苏钧。
此刻,慕挽才更清晰的认识到,他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苏钧的拇指正压在她当年被铁链磨出的旧疤上,体温烫得惊人。
苏墨轩看着被苏钧护着的慕挽,没趣。
舅舅的葬礼时,苏钧就护着她,现在依旧护着。
真是……记吃不记打打啊……他嘲讽地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看了苏钧一眼,语气听不出阴阳还是讥讽:“钧哥倒是护着妹妹。”
苏钧记吃不记打,他记吃也记打。
刚说完话,苏墨轩就转身离开,丝毫不给让慕挽和苏钧合伙讽刺自己的机会。
慕挽:……“苏钧,”慕挽压低声线,视线从灵堂中的每个人脸上扫过,“你没说我来是要参加家祭的。”
“母亲遗愿。”
两人相对无言,管家适时捧来青瓷香炉,“小姐,该上香了。”
慕挽接了过来,不动声色和苏钧拉开距离。
炉内三支线香燃得参差不齐,诵经声忽然停了。
苏钧向前半步,昂贵西装料子摩擦出细响,“你猜母亲临终前,为什么突然要改遗嘱?”
慕挽并不知道原因,当年养母看自己一眼都不想看,是自己毁了这个家。
苏钧说话时气息扫过她耳廓,很痒,也很冒犯。
他强势地打破二人之间看不见的那层屏障,慕挽的拳紧了又紧。
最后实在忍不住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但事实证明,人在现实中越想做什么,越做不成什么。
她后退时踩到裙摆,一个趔趄,虽然慕挽反应极快的稳住身形,却还是让苏钧揽住自己的腰。
“下次小心点。”
他松开手的速度像在丢弃垃圾。
慕挽回头就看见面色不善的苏老爷子。
若是她还是苏家人时,老爷子肯定会说:“男女之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但现在自己不是苏家养女了,但哥哥也不是哥哥了。
成体统,但确实不能拉了。
苏老爷子在慕挽的注视下走出灵堂,苏家众人跟随其后。
慕挽与苏钧相视一眼,她听见他说:“走吧。”
出门才知道雨下大了,浮动的晨光与雨滴混在一起,像在海里沉浮的火星子。
慕挽看着地上被风吹跑后,被雨水浸透的往生钱,突然发觉几乎在自己的所有记忆中,她的失意、沮丧、痛苦都伴随着雨天。
这么多年的雨浇在心里,潮湿每一个角落,首到长出霉菌。
而这些菌丝贯穿了她的整个心脏。
管家突然高声唱喏:“起灵——”十个黑衣壮汉抬起棺椁的瞬间,苏钧将黑伞倾向她头顶,雨丝在他肩头织出银灰色蛛网,“该赎罪的人不是你。”
远处银杏叶随着雨水落在水洼中,随着冷风吹过,孤独地漂泊。
慕挽指尖蜷了下,盯着那处水洼出神。
而在这时,佛珠擦过腕骨带来细微刺痛提醒了她。
苏钧不知何时牵上自己的手腕,“苏慕挽,母亲说她从来没有怪过你。”
连名带姓的称呼,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承认慕挽是妹妹。
而慕挽的心思却完全放在了后一句话上。
她握伞的手指节发白,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呼吸凝滞片刻后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苏钧看着她这副样子,却低笑出声,“可是母亲没有,我有。”
他抬手将她耳畔碎发别到后方,感受着她发僵的身体,声音同当年一样温柔的安抚:“现在哭的话,眼泪会结冰的。”
电子钟跳到15:27,七年前这个时刻,苏钧的航班正划过太平洋上空。
而慕挽在派出所调解室里,看着亲生父母在退养文件按下血手印。
“苏先生,该送灵了。”
秘书捧着遗照过来。
苏钧转身的瞬间,西装后摆扫落供桌上的白菊,花瓣粘在他裤脚,像一串未愈的齿痕。
慕挽突然伸手抓住他袖口:“苏钧,我当年走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见……”疾风卷着雨扑灭线香,苏钧反手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腕骨。
但他的语气却与他手上的力道完全相反,轻的似乎要被风吹散,“听见你跪在玄关说‘我错了’?
还是听见父亲临终前喊你的名字?”
手腕被突然松开,慕挽听到他夹杂着叹息的声音:“苏慕挽,你该庆幸今天穿的是黑裙子。”
人声愈远,慕挽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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