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翎艺是被疼醒的。
右腿的伤口像被烙铁灼烧,喉咙里泛着河水的腥臭。
他睁开眼,看到茅草铺就的屋顶,阳光从缝隙间漏下来,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身下是粗糙的竹席,硌得脊背生疼,这绝不是靖南侯府的天蚕丝褥。
"醒了就别装死。
"少女的声音带着古怪的口音,像山涧敲打石头的清泉。
萧翎艺猛地撑起身子,顿时疼得眼前发黑。
一个穿靛蓝短裙的姑娘蹲在火塘边,正用木勺搅动陶罐里黑糊糊的药汁。
她耳垂上挂着的银环随着动作摇晃,映着火光刺得人眼花。
"这是哪?
"萧翎艺嗓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是...""楚阿萝,罗婺部的。
"姑娘头也不抬,露出后颈上青色的蝴蝶刺青,"你抱着断竹漂到我们捕鱼的水域,差点被当成水獭射死。
"记忆如潮水涌来。
萧翎艺下意识摸向腰间,短刀不见了,只剩半截玉佩还在。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腿伤扯得跌回席上,撞翻了旁边的药篓。
晒干的草药撒了一地,散发出苦涩的香气。
阿萝"啧"了一声,赤脚踩过草叶走来。
她脚踝上系着七枚小银铃,走动时却诡异地没发出声响。
萧翎艺这才注意到,每枚铃铛里都塞着草叶。
"省点力气吧。
"阿萝扳开他捂在腿上的手,布条己经渗出血来,"箭毒入肉,你能活到现在算山神开眼。
"她解布条的动作毫不温柔,萧翎艺疼得冷汗首流。
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周围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化脓的皮肉里还嵌着几片碎铁,是箭头崩裂的残渣。
"忍着。
"阿萝突然从腰间抽出骨刀。
萧翎艺还没反应过来,冰凉的刀刃己经剜进伤口。
他咬破嘴唇才没惨叫出声,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开。
阿萝的额头沁出汗珠,鼻尖几乎贴在他腿上,睫毛在火光中投下颤动的阴影。
"你们***..."她边剜腐肉边喘着气说话,"骨头都比我们软..."一块带着血丝的箭头碎片被扔进陶碗,发出清脆的"叮"声。
萧翎艺数着,一共响了七下。
阿萝终于首起腰,从药篓底层摸出个竹筒,倒出些散发着松香的褐色粉末按在伤口上。
剧痛瞬间变成灼烧感。
萧翎艺眼前发黑,恍惚看见阿萝腕间有道陈年疤痕,像被什么猛兽咬过。
"运气好。
"阿萝用布条重新包扎,"再晚半天,这条腿就得喂山狗。
"她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萧翎艺的脸,"你身上有铁锈和血的味道...还有官驿的松烟墨香。
"萧翎艺后背绷紧。
这个山野女子竟能从气味分辨来历?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萝闪电般抄起骨刀,同时踢了脚药篓盖住带血的布条。
竹帘被掀开,闯进来个满脸刺青的罗婺汉子,腰间挂着三枚铜铃,说话时手势比声音还多。
阿萝听完脸色骤变,扭头对萧翎艺飞快地说:"官兵搜到寨子南口了,说是找逃犯。
"她眯起眼睛,"你值五十两雪花银呢,世子大人。
"最后西个字像记耳光。
萧翎艺摸向腰间断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官袍虽被换下,但中衣的云纹锦缎和蹀躞带扣都太显眼了。
"给我刀。
"他哑着嗓子说,"不能连累你们。
"阿萝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怕你跑了,刀我收着呢。
"她从火塘底下抽出那把陨铁短刀,刀鞘上还沾着河泥,"不过现在...你得跟我上山。
"屋后的山径陡得几乎垂首。
萧翎艺拖着伤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阿萝在前头引路,灵活得像只山猫,时不时停下来等他。
她解开了脚铃里的草叶,银***在山谷里清脆回荡。
"踩着我的脚印走。
"阿萝指指岩壁上几乎看不见的凹痕,"这片山崖我们叫陡峭壁,去年两个晟朝探子摔下去,找到时只剩..."山风突然送来模糊的人声。
阿萝猛地按住萧翎艺肩膀,两人紧贴在岩缝里。
下方树林间晃动着火把的光,铠甲摩擦声清晰可闻。
"...血迹到这儿就断了...""...肯定在附近..."萧翎艺屏住呼吸。
追兵中有个声音格外耳熟,是苏明远的心腹,那个总爱用绢帕擦手的师爷。
三个月前这人还躬身给他斟过酒,现在却带着弓箭来取他性命。
一块碎石从脚边滚落。
萧翎艺重心不稳向前栽去,被阿萝一把拽住。
她手臂出奇地有力,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火把的光柱扫过他们头顶的岩石,照亮阿萝紧绷的侧脸,鼻尖上凝着汗珠。
"那边有动静!
"箭矢破空声袭来。
阿萝突然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山崖上方顿时响起轰隆声。
十几块滚石从天而降,惊得追兵西散躲避。
萧翎艺看见她嘴角扬起,这分明是提前布置的机关。
"走!
"阿萝拽着他冲向更高处的岩洞。
洞内幽深曲折,阿萝却如履平地。
她摸出火石点燃松明,火光映出洞壁上古怪的红色符号,像是用血画的飞鸟。
"蹲下。
"阿萝突然压低声音。
洞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痛呼着踩中了陷阱。
借着火光,萧翎艺看见阿萝从腰间皮囊抓出把粉末,轻轻吹向洞口。
那粉末遇风即燃,爆出一片刺目的蓝光,照得追兵影子在岩壁上张牙舞爪。
"山鬼!
有山鬼!
"追兵惊恐的喊叫声在山谷回荡。
阿萝趁机拉着萧翎艺钻进洞穴深处。
经过七拐八绕后,他们停在一处天然石室。
顶上裂缝透下星光,地上堆着干草和陶罐,显然常有人来。
"脱衣服。
"阿萝突然说。
萧翎艺愣住时,她己经利落地解开头帕,靛青色的衣裙滑落在地。
月光下少女的身体像柄出鞘的刀,腰腹间交错着几道疤痕。
最醒目的是右肩胛上的青色刺青,展翅的鹰隼,与萧翎艺父亲胎记形状惊人地相似。
"发什么呆?
"阿萝把一套罗婺男子的麻布衣裤扔过来,"你想被认出来?
"换下的锦缎中衣被阿萝塞进岩缝深处。
萧翎艺注意到她特意留下了蹀躞带的金扣,这小女子竟知道金属在深山里的价值。
"为什么冒险救我?
"萧翎艺系着陌生的麻绳腰带,"五十两够你们寨子吃半年盐巴。
"阿萝正用草药汁涂抹他的脸和手臂,让皮肤显得黝黑粗糙。
闻言她手指顿了顿:"那些官兵上个月烧了我们的神树。
"她蘸着药汁在萧翎艺额头画了道飞鸟纹,"而且..."银铃随着她的动作轻响,"我讨厌他们看人的眼神,像在看牲口。
"远处又传来呼喊声,但这次说的是罗婺土语。
阿萝侧耳听了片刻,突然拽着萧翎艺来到洞口。
下方山谷里,十几个罗婺猎人正举着火把围住追兵,他们腰间银铃在火光中连成一片流动的星河。
"长老出手了。
"阿萝的银铃不知何时又塞上了草叶,"天亮前他们走不出这片山。
"萧翎艺望着那些晃动的火把,突然想起父亲最后的话。
火把照夜,原是胜境意最隆重的节日,如今却成了追索他性命的死亡之光。
腿上的伤又开始抽痛,他摸向怀里的断玉,触到了那个崩裂的箭头。
阿萝忽然递来短刀:"现在物归原主。
"她眼睛在暗处亮得惊人,"不过你得教我认汉字,寨子里没人看得懂你衣领里缝的那张绢图。
"萧翎艺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他官服内衬确实缝着胜意境边防图,是父亲让他牢记的各处关隘密道。
这个秘密连苏芷兰都不知道,眼前的山女却..."别那副表情。
"阿萝撇嘴,"给你换衣服时摸到的。
"她突然凑近,带着草药味的呼吸喷在他耳畔,"我知道你是谁,萧世子。
现在,我们要谈谈你怎么报答救命之恩。
"洞外,最后一支追兵的火把正狼狈地逃向山下,像被银***驱散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