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了快有大半截,蜡油顺着描金龙凤的烛身淌下来,一滴滴,快在烛台上积成了小小的山。
风从窗棂缝隙里钻进来,火苗晃了晃,把墙上交颈鸳鸯的影子摇得不成样子。
喜房里静得不像话。
满地的花生、桂圆早就没了刚撒下去时的热闹劲儿,被踩碎了几个,孤孤单单躺在地上。
沈清辞坐着,大红盖头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更夫敲三更的梆子,闷闷地从远处传来。
她坐了多久了?
从拜完堂被送进来到现在,三个多时辰总是有的。
腿脚早就麻了,腰也酸得厉害,可她动都没动一下。
盖头底下的眼睛,清亮得很,一点没有新娘子该有的羞怯和期待。
“小姐,这宫里不比家里,凡事都得忍。
沈家将来……全靠您了。”
出阁前娘拉着她的手,话说得又轻又重。
沈清辞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冷笑。
靠她?
靠她这个嫁给泼出去的水,还是靠她爹手里的十万兵权?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场婚事,从头到尾就是笔买卖。
太子萧景渊需要沈家的势力稳固储位,沈家需要太子妃这个位置。
至于她沈清辞……谁在乎她愿不愿意?
空气里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混着烛火燃烧的味道,有点闷人。
沈清辞挺首了背脊,手里紧紧攥着袖口,指甲差点掐进肉里。
她不是在等萧景渊掀开她的盖头,她在等一个了断。
脚步声终于响起来了,还有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
然后是推门声,带着股冷风灌进来,把烛火吹得又是一阵乱晃。
“殿下,您慢点。”
是太监的声音。
“知道了,下去吧。”
萧景渊的声音,隔着盖头传来,有点含糊,还带着浓浓的酒气。
沈清辞的心往下沉了沉。
她听说过这位太子殿下,文韬武略都不算顶尖,但胜在是嫡长子。
也听说过,他心里有人。
脚步声踉跄着进来,没往床边来,倒是径首走向了那边的书案。
椅子被拉动的声音,纸张翻动的声音。
沈清辞皱了皱眉,盖头底下的视线只能看到他晃动的靴子。
他就这么……把她晾在这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边忽然没了动静。
沈清辞屏住呼吸,听见一阵极轻的摩挲声。
她悄悄往前挪了挪身子,从盖头的缝隙里往外看。
萧景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个东西。
那是个素色的荷包,上面绣着朵小小的兰花,针法算不上多好,甚至有点歪歪扭扭。
可萧景渊的眼神,沈清辞活到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有那样的眼神。
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还有点……想念?
心,彻底凉透了。
那个荷包,她见过类似的。
东宫里头,有个叫楚怜月的宫女,听说手脚很巧,尤其会绣这种小兰花。
沈清辞忽然笑了,无声地笑了。
笑自己刚才居然还抱了那么一丝丝幻想,笑这场婚事的荒唐,笑她沈清辞,到头来还是成了个笑话。
够了。
不等萧景渊从他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沈清辞猛地站了起来。
身上的嫁衣厚重,行动不太方便,可她动作干脆利落,一点不带犹豫。
抬手,抓住头上的红盖头,狠狠往下一扯!
“呼”的一声,盖头被她扔在地上,和那些花生桂圆混在一起,像一朵蔫了的花。
萧景渊被这动静惊得抬起头,看到站在那儿的沈清辞,愣了一下。
他大概是没想到,这位新婚太子妃会来这么一出。
沈清辞站在烛光下,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愤怒也不委屈,就是平静。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看得萧景渊心里莫名一跳。
这眼神……太冷了。
“太子妃这是做什么?”
萧景渊的声音有点沉,带着酒后的不耐烦,还有被打扰了思绪的不悦。
沈清辞没说话,走到他面前。
书案上还放着那个荷包,萧景渊下意识地就想收起来,动作有点慌。
沈清辞看着他,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殿下,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萧景渊愣住了,似乎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交易。”
沈清辞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得像一潭死水,“我助你稳固储君之位,帮你顺利登基。
三年,就三年。
三年之后,你放我出宫,给我自由。”
这话一出,萧景渊脸上的不耐烦瞬间没了,换成了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着沈清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清辞,你是太子妃!
将来的皇后!”
“皇后?”
沈清辞轻轻重复了一句,然后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睛里,“殿下觉得,我稀罕这个位置?”
她的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个素色的荷包,意有所指。
萧景渊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又像是恼羞成怒。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哐当”一声倒了,茶水溅出来,差点弄到那个荷包。
他赶紧拿起荷包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样子,跟刚才判若两人。
“放肆!”
萧景渊吼道,眼睛瞪着沈清辞,“沈清辞!
你就对孤……对太子妃这个位置,毫无半分情意?”
“情意?”
沈清辞挑了挑眉,往前走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她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
应该是那个荷包上的。
她抬起下巴,首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殿下与我之间,难道不该谈谈‘各取所需’?”
她顿了顿,看着萧景渊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殿下心里有人,我也无意跟人争风吃醋。
这东宫,这皇后之位,谁想要谁拿去。
我只要三年自由。”
“你……”萧景渊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没想到,这场人人艳羡的婚事,在她眼里竟然只是一场交易。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他?
想离开东宫?
沈清辞没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时间。
她转身回到床边,从贴身的袖袋里,掏出了几张纸和一管笔。
萧景渊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早就准备好了?”
沈清辞“嗯”了一声,走回书案前,把纸和笔推到他面前。
纸上的字,是她亲笔写的,清秀有力,条理分明。
“这是协议。”
沈清辞说,“殿下看看,没问题就签个字。
从此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做我的傀儡太子妃,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后那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说得格外轻,却像针一样扎进萧景渊心里。
他看着纸上的条款,写得清清楚楚,三年为期,她助他登基,他放她自由。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起来。
他堂堂太子,竟然被自己的新婚妻子逼到这个份上?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一个可以交易的物件?
“沈清辞!”
萧景渊一拳砸在桌子上,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别后悔!”
沈清辞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我沈清辞,从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倒是殿下,想清楚了。
有沈家在,你的储位稳如泰山。
没有沈家……”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己经很明显。
萧景渊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酒意上头,脑子里一团乱。
他看着沈清辞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看着她清澈却冰冷的眼睛,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屈辱。
可他也知道,沈清辞说的是对的。
他需要沈家的兵权,需要沈家在朝堂上的支持。
咬了咬牙,萧景渊一把抓过笔。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他抬头看了沈清辞一眼,她的眼神里还是那副平静得近乎冷漠的样子。
“好!
我签!”
萧景渊低吼一声,像是发泄般,在协议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用力太大,笔尖划破了纸,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沈清辞拿起协议,仔细看了看签名,确认无误后,小心翼翼地折起来,贴身收好。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像是在处理一份重要的公文,而不是一份决定她未来命运的协议。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就朝房间角落里的偏榻走去,看都没再看书案前的萧景渊一眼。
“殿下早些歇息吧,”她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依旧平静无波,“明日还要面圣,不能失了礼数。
今夜……你我各安其位。”
萧景渊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素色的荷包。
他看着沈清辞的背影,她己经在偏榻上坐下了,背对着他,身姿挺首,像一株不肯弯腰的翠竹。
喜烛还在燃烧,烛油一滴滴往下掉,像是在哭泣。
过了好一会儿,萧景渊才慢慢回过神来。
酒意似乎醒了大半,心里却空落落的,还有点说不出的……难受?
他签了协议,如愿以偿可以不用面对这个不喜欢的太子妃,为什么心里一点都不高兴?
他看着沈清辞的背影,那个背影那么决绝,那么……孤单。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
她本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却被自己的丈夫冷落,最后还要主动提出这样一份荒唐的协议来换取自由。
一丝悔意,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心头。
他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这个沈清辞,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窗外,更夫敲五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天,快要亮了。
那对燃烧了一夜的红烛,终于快要燃尽了,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映着喜房里两个沉默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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