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期短,风一吹,花瓣就簌簌地往下掉,像下一场不会融化的雪。
林羡蹲在树下,把完整的花瓣一片片拾进塑料小桶,计划做成“香水”——其实就是用自来水泡着,再捣两片青草,假装能调出春天的味道。
默坐在低矮的石阶上,膝盖并拢,给林羡递花瓣,同时把破碎的剔出去。
阳光斜照,两个孩子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株共生的小树。
林羡抬头,眼睛亮得像盛满水的玻璃珠,说:“默,等我们的香水做成,就卖给大班的妞妞,一颗糖换一小瓶。”
默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比画:“两瓶,换两颗。”
林羡笑得露出缺门牙的豁口,伸出沾满花汁的手,与默击掌,“啪——”声音清脆,像给这个计划盖了章。
傍晚,保育员把孩子们赶进饭堂。
晚餐是馒头、炒土豆丝,外加一碗紫菜蛋花汤。
林羡把馒头掰成两半,一半压成扁扁的“饼”,在汤里泡了泡,递给默:“软。”
默接过,低头咬一小口,舌尖被烫得微微发红,却没皱眉。
对面桌的壮壮看见,大声起哄:“林羡是默的小媳妇——”几个孩子跟着笑,筷子敲碗,叮叮当当。
林羡茫然,不知道“媳妇”具体含义,却听懂其中的促狭,耳根瞬间烧红。
默放下馒头,伸手盖住林羡的碗,淡淡瞥了壮壮一眼,那眼神极静,像冬天里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底下藏着深黑的漩涡。
壮壮被看得发怵,声音卡在喉咙里,最后低头扒饭,不再吭声。
林羡偷偷抬眼,看见默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像一排小栅栏,把外界的嘈杂挡在外头。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被保护的感觉,比糖还要甜。
玉兰香水计划夭折。
花瓣泡了三天,水变得浑浊,发出酸酸的气味,被保育员倒进沟槽。
林羡蹲在沟边,看着最后一瓣白花打着旋儿被冲走,鼻尖泛红。
默蹲在他旁边,伸手在沙地上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船,又画了两个火柴人,一个高些,一个矮些,说:“船坏了,再画。”
林羡吸吸鼻子,抓起树枝,在船头添上一面小小的旗,旗面写着扭曲的“羡”字。
默嘴角轻扬,拿树枝在另一个火柴人胸口画了一颗五角星。
“船长。”
“大副。”
两人对视,同时笑出声,笑声被初夏的风吹散,飘到院墙外,惊走路边麻雀。
六月,市里安排体检。
孩子们排成一队,像一列被拉开的彩色串珠。
林羡最怕打针,还没轮到他,嘴唇己经发白。
默排在他前面,回头看他,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在脉搏处轻轻摩挲。
“疼,就抓我。”
林羡点头,却在针头落下的瞬间闭紧眼,指尖狠狠扣进默的掌心。
针抽完了,默的掌心留下西个月牙形的紫痕,林羡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护士夸他勇敢,他摇头,把脸埋进默的肩窝,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是默勇敢。”
体检结束,院车把孩子们拉回孤儿院。
傍晚的天空堆满玫瑰色的云,像有人把玉兰花瓣揉碎,撒在滚烫的铁板上。
林羡靠在车窗,默坐在他旁边,两人共戴一只耳机,耳机里放的是保育员旧手机里的儿歌,旋律简单,却足够盖住马达的轰鸣。
林羡数窗外掠过的电线杆,默数林羡睫毛投下的阴影,数到一百根时,车拐进大门,玫瑰色的云被铁栅栏切成碎片。
暑假来临,市里组织“手拉手”夏令营,孤儿院分到两个名额。
院里决定让默和林羡去,理由是:他们最安静,不惹事。
出发那天,大巴停在门口,车身刷着大大的笑脸。
林羡背着小蓝包,包里装着三颗玻璃珠、贴纸兔子、帆船袜子。
默什么也没带,只在裤袋塞了那只缺耳朵的灰兔贴纸,背面写着歪歪扭扭的“默”字——是林羡替他写的。
车程两个小时,林羡起初兴奋,后来晕车,脸色煞白。
默把车窗摇下一条缝,风灌进来,带着汽油味。
林羡靠在默肩上,额头沁出冷汗,却倔强地不吭声。
默伸手盖住他的眼睛,掌心冰凉,黑暗让眩晕减轻。
下车时,林羡的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默的肩头也留下一圈汗渍,像一枚不规则的地图。
夏令营营地设在市郊森林公园,树木高大,蝉声喧嚣。
白天,孩子们排队走高空木桥,林羡恐高,刚踏上第一块木板就腿软。
默走在他前面,回过身,伸出右手:“看我就行。”
林羡攥住那只手,指节发白,一步一步挪过去,风在耳边呼啸,脚下是晃动的网,他却觉得安全——因为默的掌心比他更冷,也更稳。
晚上,帐篷里闷热,林羡把睡袋蹬到一边,默拿起营地发的蒲扇,给他扇风,扇到手腕酸才停。
月光从帐篷顶的小窗漏进来,落在两张并排的小脸上,像给他们的轮廓镀了一条银边。
林羡迷迷糊糊地问:“默,以后我们会不会分开?”
默沉默片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会。”
林羡得到答案,嘴角翘起,像一枚小小的月亮,终于安心地沉入梦乡。
回程那天,天空下起小雨,大巴车窗蒙上一层雾。
林羡用手指在雾上画兔子,默画星星,画完又一起写下“默”和“羡”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却紧紧挨在一起。
雨刷左右摆动,像给他们的涂鸦盖上一层透明的膜,短暂,却足够让童稚的誓言在玻璃上发光。
九月开学,孤儿院把孩子们送进附近的小学。
一年级课本油墨味重,林羡闻得头晕,却把书捧得高高,让默也一起看。
默的学籍比林羡高一级,教室在楼上,课间十分钟,他总会下楼,站在一年级门口,把手里攥着的糖递给林羡。
糖是午餐后发的,他不舍得吃,糖纸被体温捂得微皱,展开时带着淡淡的水果香。
林羡把糖含进嘴里,甜味漫开,他眯起眼,像被阳光吻了一下。
有时糖化了,黏在糖纸上,他就把纸也舔干净,舌尖染上一层斑斓的颜色,再咧嘴冲默笑,牙齿上沾着细小的糖屑,像镶了彩虹。
十月,玉兰树开始掉叶子,叶片厚实,脉络清晰。
林羡捡来最大的一片,用铅笔在背面写下“默”和“羡”,中间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心,然后夹在课本里,当书签。
默看见了,没说话,只在第二天递给林羡另一片叶子,背面写着同样的字,只是心形更圆润,像被仔细描过。
林羡把两片叶子并排贴在床头,夜里醒来,月光透过叶脉,投下细碎的暗影,像给他们的梦铺了一层淡绿的纱。
十一月,城市降温,孤儿院收到一批捐赠的棉衣。
林羡分到一件红色羽绒服,帽子边缘带着人造毛,摸起来软软。
默分到一件藏蓝色,袖口有点长。
林羡把自己的帽子拆下来,缝到默的袖口,一针一线,歪歪扭扭,却足够挡风。
默没说过谢,只在林羡睡着后,悄悄把自己的蓝色围巾盖在林羡枕边,围巾带着淡淡的肥皂香,和默身上一样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林羡醒来,鼻尖蹭到围巾,咧嘴笑,缺门牙的缝隙里漏出风,他把围巾绕在脖子上,绕了三圈,像给自己系上一根不会走失的绳子。
十二月,院庆日,院里允许孩子们在大厅看投影电影。
电影是《海底总动员》,看到尼莫和爸爸重逢时,林羡哭了,眼泪啪嗒啪嗒掉在默的手背。
默没替他擦,只是把自己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让林羡的眼泪一颗颗落进掌纹里,像把悲伤收进一条看不见的河。
电影结束,灯亮起,林羡的眼睛红得像小兔子,默的掌心却湿漉漉的,带着淡淡的咸味。
林羡抽噎着说:“默,以后我们也找得到爸爸,对吗?”
默沉默片刻,点头,声音低却笃定:“找得到。”
林羡得到答案,破涕为笑,把脸在默的袖口蹭了蹭,留下一片潮湿的印子,像给未来的希望盖了一枚小小的邮戳。
除夕前夜,院里发糖果盒,盒子上印着金色的“福”字。
林羡把自己的盒子拆开,把最好吃的草莓味全部挑出来,放进默的盒子,再把默盒子里的咖啡味换给自己——他讨厌苦味,却愿意替默吃掉。
默没阻止,只在林羡低头认真“调配”时,伸手拂去他头发上的一粒棉花絮,动作轻得像风掠过。
夜里,窗外放起烟花,五彩的光映在玻璃上,像给灰色的院墙开了一扇临时的窗。
林羡趴在窗台,数烟花,默站在他身后,数林羡睫毛的倒影。
数到第十二朵时,林羡忽然回头,把一颗草莓糖塞进默嘴里,糖纸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哒”。
默含着糖,舌尖尝到甜味,也尝到林羡指尖的温度,他伸手,握住林羡的手腕,指腹在脉搏处轻轻摩挲,像在给时间系上一根不会松开的绳子。
一年,就这样在灰墙里翻完最后一页。
玉兰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像无数只向上伸出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抓住。
可树下的土壤里,花瓣早己腐烂,化成细小的养分,悄悄渗进根系,等待下一场春风。
默和林羡站在树下,穿着一红一蓝的棉衣,帽子边缘的毛被风吹得乱糟糟,像两团不听话的云。
他们手插进口袋,指尖却悄悄勾在一起,勾得很轻,像怕惊动冬天,却又很重,重到足以把整个季节的重量,都挂在一根小小的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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