舢板在风浪中艰难前行，每一次颠簸都让李伟强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用自己的脊背为怀中昏迷的女子挡住大部分风雨，那双常年撑篙的手此刻紧紧护着她，生怕一个浪头就把这脆弱的生命夺走。
"顶住啊，就快到啦。
"他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鼓励怀中人。
终于，小船歪歪斜斜地驶进了一片相对平静的水域。
这里是油麻地避风塘的一角，密密麻麻的渔船和舢板紧挨在一起，随着波涛轻轻摇晃。
伟强熟练地将船缆系在熟悉的桩子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低头查看怀中的女子，她依旧昏迷不醒，苍白的脸上挂着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伟强轻轻将她抱起，掀开船舱的帘子，弯腰钻了进去。
狭小的船舱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风雨中摇曳。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就着灯光补渔网，见伟强抱着个湿透的白衣女子进来，惊得手中的梭子都掉了。
"阿强，呢个系......？
""阿妈，快啲帮手！
"伟强小心翼翼地将女子安置在唯一的床铺上，"我喺海度救返来嘅。
"伟强妈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凑上前来。
当她看清女子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那些伤痕，有深有浅，有的己经结痂，有的还泛着粉红，像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唉......"老妇人长长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心疼，"后生女，有咩想唔开啊？
睇你十指纤纤，都唔系普通人家的女仔，点解要走上呢条路？
"她边说边利索地打来热水，用柔软的布巾轻轻擦拭女子脸上的水渍。
伟强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他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他救回来的女子。
她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皮肤白皙得不像常年在海边生活的人。
五官精致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即便在昏迷中，眉宇间也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忧愁。
湿透的白色连衣裙虽然朴素，但料子细腻，确实不像是寻常人家的穿着。
"你去煮啲热粥啦。
"伟强妈对儿子说，"睇佢个样，应该好耐冇食过嘢。
"伟强应了一声，钻出船舱。
外面的风雨依然猛烈，但避风塘里相对平静。
他熟练地在船尾支起小炉子，舀了些米，又从鱼篓里挑出几样新鲜的海产。
这是他们艇家最拿手的艇仔粥，在这寒冷的台风夜里，最能暖身暖心。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混合着海鲜的鲜甜在空气中弥漫。
伟强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船舱，心里满是疑问：这个女子是谁？
从哪里来？
为什么要跳海？
就在粥快要煮好的时候，船舱里传来一声细微的惊呼。
伟强连忙端着热粥钻进船舱，只见那女子己经醒来，正蜷缩在床铺的角落，双手紧紧抓着伟强妈递给她的干衣服，眼神惊恐得像只受惊的小鹿。
"你醒啦？
"伟强尽量放柔声音，把粥碗递过去，"食啲嘢先。
"女子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西周狭窄的船舱，身子缩得更紧了。
伟强把粥碗又往前递了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唔使惊，我哋唔会伤害你。
食啲热粥暖暖身啦，个天跌落来当被冚。
"这句话是水上人常说的俗语，意思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
或许是他的笑容太真诚，或许是粥的香气太诱人，女子的戒备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粥碗。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与粗糙的陶碗形成鲜明对比。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动作优雅得让伟强有些看呆了。
他从未见过有人连喝粥都这么好看。
"多......多谢。
"她终于开口，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明显的虚弱。
"你叫咩名？
点解要......"伟强的话问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他看见女子眼中迅速积聚的泪水。
船舱里陷入沉默，只有外面的风雨声和粥碗偶尔碰撞的声响。
伟强妈悄悄对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问。
女子喝完粥，脸色稍微红润了一些。
她把空碗递还给伟强，轻声道："我......我叫带娣。
""带娣？
"伟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几好听嘅名。
你屋企喺边？
等我揾日送你返去。
"一听到"屋企"两个字，带娣的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
她猛地摇头，泪水终于决堤："我唔返去！
死都唔返去！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让伟强母子都愣住了。
伟强妈连忙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好啦好啦，唔返去就唔返去，你喺度住几日先啦。
"带娣抽泣着，忽然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伤痕暴露在外，急忙用袖子遮掩。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伟强的眼睛，他心中的疑问更深了。
夜深了，风雨渐渐小了些。
伟强把唯一的床铺让给带娣，自己和母亲在船舱一角打地铺。
煤油灯被吹灭，黑暗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带娣躺在还带着伟强体温的被褥里，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鱼腥味和煤油味，久久无法入睡。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狭窄、简陋，却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
在这里，没有人会逼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人会用失望的眼神看着她。
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那些痛苦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叹息，还有那个永远无法摆脱的"使命"——为家族带来一个男丁。
就因为她的名字叫"带娣"，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她就必须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吗？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糙的枕头。
她想起跳海前那一刻的决绝，想起海水淹没口鼻时的窒息感，也想起那个毫不犹豫跳下海救她的青年。
他的怀抱很温暖，他的声音很坚定。
"落雨湿湿，你跳落水个样，比我食一世斋都难忘。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回荡，让她的心微微发颤。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不是审视，不是评判，而是纯粹的关心和怜惜。
船舱另一头，伟强同样辗转难眠。
带娣哭泣时颤抖的肩膀，她手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还有她提到"家"时惊恐的眼神，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从小在渔船上长大，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眼神。
"阿妈，"他轻声问，"你话佢究竟经历咗咩？
"黑暗中，伟强妈叹了口气："睇佢个样，应该系大户人家的女仔。
但系大户人家嘅女仔，点会搞成咁？
手腕啲伤......唉，呢个女仔心里面嘅苦，恐怕比我哋想象中还要深啊。
"第二天清晨，风雨终于停了。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在避风塘水面上，波光粼粼。
伟强早早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
他需要修补在台风中受损的渔网，还要检查船只有没有漏水。
带娣醒来时，闻到一股熟悉的粥香。
她钻出船舱，看见伟强妈正在船尾熬粥，伟强则在船头修补渔网。
晨光中，这个赤膊的青年专注工作的身影，莫名地让她感到心安。
"醒啦？
"伟强妈回头看见她，露出慈祥的笑容，"洗个面食早餐啦。
"带娣有些拘谨地点点头。
她学着伟强妈的样子，用木勺从水桶里舀水洗脸。
清凉的海水让她精神一振。
早餐依旧是艇仔粥，但配了几样小菜。
带娣小口吃着，目光不时飘向正在工作的伟强。
他的动作熟练而有力，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今日天晴，我同阿强要出去捕鱼。
"伟强妈对带娣说，"你要唔要一齐去？
"带娣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小船驶出避风塘，海面己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阳光洒在蔚蓝的海水上，泛起粼粼波光。
偶尔有几只海鸥掠过水面，发出清脆的鸣叫。
带娣坐在船头，感受着海风拂面，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她，出门不是坐车就是乘轿，何曾有过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刻？
伟强一边撑船，一边留意着带娣的神情。
见她紧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睇来你好钟意个海。
"他说。
带娣转过头，第一次对他露出真心的微笑："系啊，个海好靓。
比起我屋企......"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眼神又黯淡下来。
伟强没有追问，而是指着远处的一片海域说："嗰度系我哋平日捕鱼嘅地方，水底有好多珊瑚，鱼特别多。
""你点知水底有珊瑚？
""我自细喺度大，个海有咩秘密我都知。
"伟强得意地说，"潮涨潮退，边度有鱼，边度有暗流，我都一清二楚。
"带娣好奇地问："点样睇得出水底有咩？
""睇水色同水流就知啦。
"伟强耐心解释，"水色唔同，海底嘅嘢就唔同。
水流急嘅地方，通常都系深水区。
"这是带娣从未接触过的知识，她听得入神。
在这个年轻的艇家仔身上，她看到了一种与她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的生活智慧。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片平静的海域下网。
伟强教带娣如何撒网，如何判断鱼群的位置。
带娣学得很认真，虽然动作生疏，但那份专注让伟强暗自赞赏。
收网的时候，网里满满的都是鱼。
带娣看着在网中跳跃的银白色鱼儿，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
"今日收获唔错。
"伟强妈也笑了，"今晚可以加餸啦。
"回程的路上，带娣主动帮忙整理渔具。
她的动作虽然笨拙，但很用心。
伟强看着她被太阳晒得微红的脸颊，忽然觉得这个大小姐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娇气。
傍晚，夕阳把海面染成金黄。
带娣站在船头，望着远方的港岛。
高楼大厦在夕阳中勾勒出剪影，那里是她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你......真系唔打算返去？
"伟强走到她身边，轻声问。
带娣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她低下头，良久才说："我唔可以返去。
返去嘅话，我只会系一个工具，一个为家族带来男丁嘅工具。
我受够咗......真系受够咗......"她的声音哽咽，伟强看见有泪水滴落在船板上。
"个个月等着阿爸话生仔啦，我真系顶唔顺。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伟强，"你明唔明白？
"伟强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大户人家的规矩，但从带娣绝望的眼神中，他感受到了她深深的痛苦。
他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
既然你唔想返去，就喺度住落去先。
我同阿妈都会照顾你。
"带娣感激地看着他，泪水流得更凶了。
夜幕降临，渔火点点。
伟强妈做了一桌丰盛的海鲜，庆祝今天的丰收。
带娣吃着鲜美的鱼肉，听着伟强母子讲述海上的趣事，忽然觉得这样简单的生活，比她过去十八年锦衣玉食的日子都要快乐。
夜深人静时，带娣躺在床铺上，听着舱外轻柔的海浪声，久久不能入睡。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
家族一定会派人寻找她，而她的失踪，必定己经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是，至少在这一刻，她是自由的。
在这个狭小的船舱里，在这个年轻的艇家仔身边，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尊重、被关心的滋味。
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暗下决心：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回到那个牢笼般的家。
即使前路艰难，她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船舱另一头，伟强同样难以入眠。
带娣哭泣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从未想过，一个看似拥有一切的富家小姐，竟然活得如此痛苦。
"我一定要保护佢。
"他在心中默默发誓。
月光透过船舱的缝隙洒进来，在海浪轻柔的拍打声中，两个年轻人的命运，就这样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而他们都不知道，这场台风带来的邂逅，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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