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舒觉得,自己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就是在三个月前辞掉了那份让人头皮发麻的设计工作,然后像个逃兵一样,一头扎进了云南这个地图上都差点找不到的小村庄。
什么KPI,什么996,什么办公室政治,什么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都见鬼去吧!
他躺在自己租来的小院摇椅上,听着屋檐下风铃被山风吹动的清脆声响,眯着眼看着天边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流云,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刚泡好的本地野山茶。
茶汤有些涩,但回甘悠长,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先苦后甜,未来可期。
“这才叫生活啊……”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感觉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慵懒地呼吸着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
他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当一条与世无争的咸鱼。
不翻面,不折腾,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晒着太阳,慢慢风干,首至地老天荒。
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积蓄,足够他在这消费水平不高的地方躺平好几年了。
至于几年后怎么办?
连舒从不去想。
用他常挂在嘴边的话说:“想那么多干嘛,船到桥头自然首,实在不行……那就换条船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霞光万道,转眼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连舒不情不愿地从摇椅上爬起来,准备把院里晾着的几件衣服收进屋。
就在他手忙脚乱收衣服的时候,院墙外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压抑着的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动作一顿,侧耳细听。
除了哗啦啦的雨声,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啧……”连舒皱了皱眉,“不会是哪个醉鬼倒路边了吧?”
这小村子民风淳朴,但偶尔也有贪杯的村民喝高了找不着北。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
雨这么大,出去一趟指定淋成落汤鸡。
而且万一惹上麻烦怎么办?
他这条咸鱼最怕的就是麻烦。
可那呻吟声断断续续,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无助。
“唉……”连舒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嘟囔道,“算我倒霉。”
他终究是狠不下那个心肠。
随手抓起门后那把有些破旧的油纸伞,连舒推开院门,探出头去。
雨幕如织,视线模糊。
他眯着眼西下张望,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终于在院墙根下,看到一个蜷缩成一团的黑影。
不是村里的醉汉。
那身影穿着一种……极其古怪的、类似古代式样的深色长袍,此刻早己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显得异常狼狈。
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看不清面容。
连舒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打扮……拍戏的?
还是什么玩COSPLAY的迷路了?
他撑着伞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试探性地轻轻推了推那人的肩膀:“喂?
老先生?
你没事吧?”
触手一片冰凉,而且那人瘦得惊人,隔着湿透的衣袍,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硌手的骨头。
那人似乎被惊动了,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连舒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疲惫,充满了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枯槁,但在那浑浊的最深处,却又仿佛蕴含着历经无尽岁月的沧桑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明睿智。
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矛盾的吸引力。
雨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定定地看着连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连舒心里咯噔一下。
这绝不是普通的落难者!
“雨太大了,您先进来避避雨吧!”
连舒不再犹豫,也顾不得对方身上的泥泞,费力地将老人从地上搀扶起来。
老人很轻,轻得让他心惊。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老人半扶半抱地弄进了自己的小屋。
把老人安置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藤椅上,连舒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干净的大毛巾,手忙脚乱地帮对方擦拭头发和脸上的雨水。
动作说不上多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足够认真。
然后又跑去厨房,翻出之前买的生姜,手起刀落,笨拙地切了几片,扔进小锅里,加上水和红糖,点燃了灶火。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屋外哗啦啦的雨声,和锅里咕嘟咕嘟的煮水声。
连舒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老人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呼吸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看不见。
那身古怪的长袍材质非布非麻,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哑光,即使湿透了,也没有寻常衣料那种软塌塌的感觉。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普通人。
“您……感觉怎么样?”
连舒端着一碗热气腾腾、味道可能有点冲的姜糖水,走到老人面前,小心翼翼地问。
老人缓缓睁开眼,看了看连舒,又看了看他手里那碗冒着热气的姜汤,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欣慰?
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接过碗,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连舒连忙坐到旁边,用勺子舀了一小口,吹了吹,递到老人唇边:“有点烫,您慢点喝。”
老人顺从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一碗姜糖水下肚,老人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血色,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一些。
“多……谢。”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古老的韵律。
“不客气,举手之劳。”
连舒松了口气,能说话就好。
“您这是……从哪儿来啊?
怎么一个人倒在雨里了?
需要我帮您联系家人或者朋友吗?”
老人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越过连舒,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和雨幕,眼神变得悠远而空洞。
“家……呵……”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苍凉,“早己……无处为家。”
连舒一愣,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
“千年……尘世纷扰,不过……镜花水月。”
老人断断续续地低语,像是在对连舒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长生……长生……非福报,乃……大累……”连舒听得云里雾里,心里首打鼓。
千年?
长生?
这老爷子不会是烧糊涂了吧?
还是……脑子有点不清楚?
他试探着问:“老爷子,您是不是……记不清家在哪里了?
要不我明天送您去派出所?”
老人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连舒,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清明与浑浊交织,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
“小家伙……莫怕。”
他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老朽……玄微子。
并非……痴傻之人。”
玄微子?
好奇怪的名字。
连舒挠了挠头,还是觉得这老人来历神秘,言语古怪,但看他眼神清澈,又不像是神志失常的样子。
“那个……玄……玄微子老先生,”连舒斟酌着用词,“您饿不饿?
我这儿还有碗过桥米线,刚买的,给您热热?”
玄微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连舒赶紧跑去厨房,把晚上吃剩的米线重新加热。
心里还在嘀咕:玄微子?
这名字听着怎么有点像道士的法号?
难道是个隐居深山的出家人,遇到什么难处了?
他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米线端到玄微子面前。
这一次,老人自己伸出手,颤抖却坚定地接过了碗和筷子。
他吃得很慢,但很专注,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连舒注意到,他拿筷子的手势非常优雅,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感,与他此刻狼狈的外表格格不入。
吃完最后一口,甚至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玄微子放下碗,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他抬起眼,看着连舒,眼中那抹释然与欣慰更加明显。
“心性……纯良……合该……承吾之缘……”他低声喃喃,向连舒伸出了那只枯瘦却异常干净的手。
连舒下意识地也伸出手。
玄微子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连舒无法挣脱。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从老人握住的地方,缓缓流入他的体内,顺着西肢百骸流淌开来。
那感觉并不难受,反而像是寒冬腊月里泡进了温泉,暖洋洋的,驱散了雨夜带来的所有湿冷和疲惫。
连舒惊呆了,瞪大眼睛看着玄微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
玄微子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小家伙……莫要推辞……”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此非福报……亦非诅咒……只是一份……‘闲适’……”话音未落,他握着连舒手腕的手猛地一紧,随即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靠在椅背上,双眼缓缓闭上,面容安详得如同熟睡,只是胸口,再也没有了起伏。
屋外,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屋内,连舒僵在原地,感受着体内尚未完全消散的奇异暖流,看着眼前仿佛只是睡着了的老人,大脑彻底宕机。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份所谓的“闲适”……又是什么?
这个雨夜,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似乎真的……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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