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春。
严冬的寒意尚未从朱红宫墙上完全褪去，御花园的垂丝海棠却己迫不及待地绽出娇嫩的粉。
然而，这满园春色，都及不上储秀宫前那一片姹紫嫣红的半分。
今日是殿选之期。
沈清辞垂首立在队伍中后列，眼观鼻，鼻观心。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绣缠枝莲纹宫装，料子只是寻常的杭绸，发间亦无过多钗环，只一支素银簪子并一朵小小的、以黄杨木雕成的梧桐花。
在这群精心打扮、争奇斗艳的秀女中，显得过分素净，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周遭是压抑着的、细碎的交谈声，混合着脂粉的甜香与春日草木的气息，氤氲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躁动。
她能感受到来自西面八方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家世、容貌的掂量与比较。
沈家是清流门第，父亲官拜从西品国子监祭酒，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在这勋贵皇亲遍地走的京城，她这样的出身，恰是那最不易出头，也最不易被刻意针对的。
“传，秀女入殿——”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队伍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殿内光线稍暗，一股庄重肃穆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
沈清辞依着规矩，与众人一同跪拜行礼，山呼万岁，动作流畅，姿态标准，却带着一种疏离的规整。
“抬起头来。”
一个沉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那是年轻帝王的声音。
秀女们依言抬头，个个粉面桃腮，眼波流转，试图在那至高无上的尊荣面前，展露自己最动人的一面。
沈清辞也抬起了头，目光却依旧微垂，落在御座前三级台阶的蟠龙纹样上。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龙纹宝座上的，正是登基刚满一年的新帝苏墨渊。
他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翼善冠，年轻的面庞上尚存几分先帝时的锐气，但更多的，是被这身龙袍与九重宫阙磨砺出的深沉与威仪。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的秀女，偶尔在某处稍作停留，身旁的内侍监便会立刻低声禀报该女的家世背景。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淡淡颔首，或微一摇头。
首到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穿着月白宫装的身影上。
在一片的锦绣辉煌、珠光宝气中，那一抹月白，清冷得有些突兀。
她并非最美，眉宇间却有一种迥异于他人的沉静，像是深山幽谷中一泓不起波澜的泉水。
尤其惹眼的，是她发间那朵木雕的梧桐花，工艺算不得顶好，却别致生动。
“你，”苏墨渊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让身旁侍立的内侍监高公公心头微微一动，陛下似乎多问了一句，“发间所戴，是何物？”
沈清辞依礼回话，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回陛下，是梧桐花。”
“为何戴它？”
苏墨渊追问。
这问题有些超出惯例了，连一旁主持选秀的太后都微微侧目。
沈清辞依旧垂着眼睫：“臣女家中庭院植有梧桐。
离家前，见其初绽，心有所感，便雕木以寄怀。”
“梧桐……”苏墨渊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那扶手上，正好雕着一只引颈向天的凤凰。
凤栖梧桐。
他目光微动，看向殿下那清冷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沈清辞。”
“沈清辞……”他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味着什么。
随即，他侧头对高公公低语了一句。
高公公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惊讶，但立刻便躬身领命，上前一步，扬声道：“国子监祭酒沈知章之女沈清辞，留牌子，赐香囊——”声音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一瞬间，沈清辞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骤然聚焦在自己身上，惊讶、羡慕、嫉妒、审视……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得她肌肤微微发紧。
她甚至能听到身旁不远处，有人极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自己也怔住了。
按照父亲的预估和她自己的意愿，她本该是那个被“撂牌子”赐花归家的。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她心头涌起一丝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依礼谢恩，叩首，起身，退至一旁。
动作依旧规矩，唯有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过那高踞御座之上的明黄身影。
他正看着殿外，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什么表情。
而就在她目光收回的瞬间，没有人注意到，苏墨渊置于膝上的左手，那枚常年佩戴的羊脂白玉扳指，不知为何，竟出现了一道极细微的裂痕。
殿选继续进行，又有几名秀女被留了牌子。
但有了沈清辞这出乎意料的开场，后续似乎都显得平淡了些。
退出大殿，春日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沈清辞却觉得有些发冷。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碰了碰发间那朵木雕的梧桐花。
凤非梧桐不栖。
难道……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随着引路的内侍，沉默地走向那未知的、深不见底的宫闱深处。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一日，因一朵不起眼的木雕梧桐花，缓缓开始了它不可逆转的转动。
朱墙碧瓦，锁住的将是怎样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此刻的沈清辞，一无所知。
她只是隐隐觉得，自己那只求安稳平凡的心愿，恐怕终将成为奢望。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