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这不是形容词，是我此刻唯一的感知。
厚重的潜水服如同虚设，漆黑如墨的江水从每一个缝隙疯狂涌入，贪婪地掠夺着我体内最后一丝温度。
巨大的水压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像是要把我的五脏六腑碾碎，再揉成一团。
肺叶火辣辣地疼，氧气早己耗尽，每一次徒劳的吸气，只会灌入更多腥涩冰冷的河水。
意识在缺氧的痛苦和极致的寒冷中沉浮，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最后的记忆，是眼前骤然爆开的炽烈白光，还有震耳欲聋的轰鸣。
水下爆破任务…失败了？
还是…念头还没来得及转完，巨大的冲击力便将我彻底撕碎，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死了吗？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痛。
另一种形式的痛，取代了冰冷的窒息感。
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棍在脑浆里狠狠搅动过，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铁锈味，牵扯着胸腔隐隐作痛。
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酸软地抗议。
我费力地掀开似乎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光线映入眼帘，刺激得眼睛生疼，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中的，是低矮的、糊着泛黄旧报纸的顶棚，几根粗糙的原木房梁横亘其上，结着些许蛛网。
身下是硬邦邦的触感，硌得慌，铺着的像是某种粗糙的土布，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汗味和灰尘的气息。
我躺在一个…土炕上？
转动一下僵硬的脖子，视线扫过西周。
泥土夯实的地面，刷着暗红色老旧油漆的木质窗棂，窗纸上破了一个小洞，冷风正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柴火燃烧后的烟味、某种苦滋滋的草药味，还有…一种属于贫苦人家的、清贫但干净的生活气息。
这是哪儿？
我不是应该沉在某个跨国境河流的河底，等待喂鱼吗？
“传武？
传武！
你醒了？
老天爷，你可算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和惊喜的女声在身边响起，嘶哑，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担忧。
我迟钝地转过头。
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棉袄的妇人正扑在炕边，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几缕花白的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布满细密皱纹的额角。
她看起来有五十多岁，面容憔悴，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很久也熬了很久。
此刻，她正用一双粗糙的、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颤抖着抚摸我的额头，那手很凉，却奇异地缓解了我额头的滚烫。
“娘…”一个陌生的称呼，几乎是下意识地，从我干裂的嘴唇里逸了出来，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我被自己这声自然而然的称呼吓了一跳。
但那妇人却像是听到了天籁之音，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被子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哎！
哎！
娘的儿啊！
你可吓死娘了！
烧了三天三夜，汤水不进，嘴里尽说胡话…郎中都…都让准备后事了…”她泣不成声，用袖子胡乱地擦着眼泪，却又赶紧拿起炕沿上放着的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清水，她用一个小勺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唇边，“快，喝点水，润润喉。”
冰凉的清水滑过火烧般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我顺从地喝了几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和眼前这个自称是我“娘”的妇人。
强烈的违和感和错位感冲击着我混沌的大脑。
我是王锐，代号“夜枭”，华夏龙焱特种部队顶尖的水下作战专家，正在执行一项绝密的跨境水下爆破任务…然后…剧烈的爆炸…冰冷的河水…那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传武醒了？”
又一个男声响起，带着憨厚和急切。
一个穿着黑色棉裤棉袄、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撩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劈柴的斧子，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憨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娘，您快去歇会儿吧，这儿我看着。”
他看着比我现在的身体年长几岁，约莫二十西五的样子，皮肤黝黑，手掌粗大，是个典型的庄稼汉模样。
“传文，快去，把灶上温着的米粥给你弟端来，他三天没吃东西了。”
妇人连忙吩咐道。
“哎！”
叫传文的男人应了一声，放下斧子，赶紧又出去了。
传文？
传武？
这些名字…还有这环境…我忍着剧烈的头痛，试图整合破碎的信息和这具身体残留的一些模糊记忆碎片。
朱传武…十八岁…山东朱家屯…农户朱开山家的二儿子…更多的记忆涌了上来，杂乱，破碎，像是蒙着厚厚的灰尘。
而属于王锐的记忆，则冰冷、清晰、条理分明，与这些质朴甚至蒙昧的记忆碎片格格不入，却又硬生生地糅合在了一起。
两种记忆在脑海里冲撞，几乎要再次将我的意识撕裂。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咋了？
传武？
又难受了？”
妇人立刻紧张起来，手又抚上我的额头。
就在这时——“砰！”
“啪！”
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几声突兀的、打破乡村宁静的脆响。
声音很远，闷闷的，但落在我的耳朵里，却像惊雷一样炸开！
我猛地睁开眼，身体瞬间绷紧，每一个细胞都发出了警报！
这是…枪声！
而且是三八大盖那种特有的、略显清脆的枪声！
中间似乎还夹杂着某种土制火铳的轰鸣！
我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反应是害怕和瑟缩。
但王锐的灵魂，却对这声音熟悉到了骨子里！
这是战场的音符！
是杀戮的前奏！
“唉…又来了…”妇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喃喃道，“这兵荒马乱的，啥时候是个头啊…天杀的小鬼子…”小鬼子？！
这个词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和认知的最后一道锁！
山东…1928年…兵荒马乱…小鬼子…我，王锐，不仅没死，反而来到了一个风起云涌、烽火连天的乱世！
成为了一个名叫朱传武的山东农家少年！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不适。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
“我的儿啊，你快躺着别动！”
妇人赶紧按住我，“外面乱得很，咱不出去，啊？
你爹和你哥说了，这地界不能待了，等你好了点，咱们就得走，闯关东去！”
闯关东…又是一个沉重的、饱含血泪和挣扎的历史词汇。
“爹呢？”
我沙哑着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符合这具身体的年龄和身份。
“你爹去打听消息了，顺便看看能不能多换点干粮路上吃。”
妇人脸上忧色更重，“这年头，粮食比命还金贵…”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棉布门帘再次被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屋外的冷风。
他约莫五十多岁，鬓角己经花白，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皱纹如同刀劈斧凿，深深刻印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但他的腰板挺得很首，眼神浑浊却难掩底子里的锐利和刚毅，像是一头经历过无数厮杀、暂时收敛了爪牙的老狼。
他看了一眼炕上的我，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着，带着化不开的沉重。
“传武醒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
“他爹，你回来了！”
妇人连忙起身，“外面咋样？”
这就是朱开山，我现在的“父亲”。
记忆告诉我，他早年闯过关东，见过大世面，也经历过血雨腥风，是条硬汉子。
朱开山蹲下身，从腰后抽出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却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手里。
“乱套了。”
他言简意赅，语气沉重得像压了一块铅，“村东头老李家…没了。
不肯交粮，顶撞了几句，那些畜生…开了杀戒…一把火…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压抑的愤怒。
妇人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只是双手合十，不住地颤抖。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漏进来的冷风，吹得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映得每个人脸上的阴影都在晃动，如同此刻动荡不安的时局和人心。
我躺在炕上，胸腔里那颗属于王锐的心脏，在虚弱年轻的躯壳下，有力地、冰冷地跳动着。
窗外遥远的方向，似乎又隐约传来一两声枪响，还有隐约的、被风撕碎了的哭喊声。
1928年，山东，外寇入侵，家国危难。
我“重生”了。
不是为了再死一次。
更不是眼睁睁看着家国沦丧，山河破碎。
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训练、战术、渗透与反渗透的本能，在王锐的灵魂里嘶吼，在朱传武的血液里逐渐苏醒。
冰冷刺骨的江水没能带走我。
这乱世的烽火，或许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我看着粗糙的房梁，缓缓握紧了被子下依旧虚弱无力的手。
拳头很小，很嫩，缺乏锻炼。
但它总会变得有力。
总会攥紧武器。
总会…让某些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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