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八点,紫金港校园的风里有桂花的香,像一层薄薄的甜糖霜,贴在人心口。
东区广播站的小演播室灯亮着,红色“ON AIR”的指示灯稳稳当当,像一粒小小的心跳。
“早安,浙江大学,这里是校广播《清晨信号》。”
麦克风前,轩子声音清亮,尾音带着一点笑,“今天杭州是个好日子,云层很高,风很轻,适合完成一份迟迟没写完的小目标,比如——早起吃一笼小笼,或者把拖延症按住十分钟。”
指示灯下一眨,一丝刺耳的滋滋声突然从耳机里钻出来,像有人悄悄在她耳边刮了一下铁片。
她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伸手把音量往下推。
滋滋声没有退,反而沿着音轨往上爬,夹在她的气声里,失礼地闯进每一个听众的早晨。
“糟了,又来。”
技术台的小学弟慌张地扭着旋钮,“昨晚不是刚检修过吗?”
轩子冲他摆摆手,抬眼看向玻璃窗外:控制间里,沈念抱着一叠稿子冲她打了个“稳住”的手势。
她深呼吸一次,换气、笑声、转场,轻轻地在歌曲前把杂音悄悄包起来:“接下来是一首《迎着风》,送给路上的你。
愿我们今天都轻松一点。”
音乐一推,现场麦静音。
轩子摘下耳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十秒内告诉我:昨晚换了什么?”
“老师说把备份声卡启用了一下,还把电源线整理过。”
小学弟紧张到结巴。
“把备用声卡切回主卡,电源线我自己看。”
她像一只敏捷的小鹿,从演播间绕出控制间,沿着狭窄的走廊去设备室找束带和备用线,指尖还在手机上飞:“@全站,临时启用B预案,歌单替换三首,剪短口播。”
她推开设备室的门,扑面是金属和电焊混杂的味道。
一个穿灰色连帽衫的男生正半蹲在机柜前,手边摊着笔记本电脑、几只带磁扣的理线夹和一个小小的铁盒子。
听见门响,他抬头,镜片后面是一双很清亮的眼睛,眼尾有一点无害的倦。
“抱歉,设备室暂不接待外来——”他说到一半,看见她胸牌,“哦,广播站。
你们的杂音,我在看。”
“你是……维修师傅?”
轩子脚步一顿。
“不是。”
他站起来,声音干净,“我是刘小波。
小波的‘小波’。”
他自己先笑了一下,像知道自己的名字总会引来几句玩笑。
“数学学院,信号处理方向。
老师把我‘借调’来看看你们的声卡和供电,校庆要用。”
“刘小波。”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突然有些想笑,连忙把笑压回去,递上手里的束带,“你听见了那段滋滋声?”
“嗯。”
他低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几个干净的命令,“像是地回路上飘的高频,或者某个不平衡线被荧光灯干扰了。”
他说着,把一个黑色的铁圈从工具盒里拿出来,“我先临时套一个磁环,顺便把地线重新扎一遍。
你们的灯能关两盏吗?”
“能。”
她转身冲控制间喊了一声,“念念,关靠墙那排两盏!”
灯灭下去,室内的光一下子柔下来。
刘小波把磁环掰开扣在一根线外,指尖稳而快,像拧开某个数学题的关键一步。
他把笔记本挪到机柜侧面,屏幕上跳动一串波形,“你过来听一下这个。”
他递来一副耳机。
轩子接过,耳罩贴到耳廓,世界里的坏脾气突然被按了暂停。
刚刚那股扎耳的刺被拎出来丢到门外,音乐底噪像被轻轻刷过一遍,干净、又亮了一点。
她忍不住抬眼看他:“你……是把世界调了个静音键吗?”
“只是把不该出现的频段做了个衰减。”
他话不多,嘴角却不自觉弯了一下,“你们的地线没做好,换了备份声卡后共地不稳,加上灯干扰,就炸了。”
他转身,指尖在笔记本上点开一个窗口,“这是我写的小插件,临时做个小波降噪。”
停了一秒,他像是突然意识到,“是那个‘小波’的‘小波’。”
轩子没忍住笑出声,笑声在设备室的金属和电线之间跳了一下,“小波同学,你这个梗,是不是背了很多年?”
“从小学背到现在。”
他坦然,“不过有时候它也挺好用的。”
“比如帮女生在混乱的清晨里,按住一阵坏脾气?”
她拿下耳机,冲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是轩子。
新闻学院,广播站的。”
“轩子。”
他轻轻重复,像对一个陌生却顺口的词做二次采样,“好名字。”
“还有两分钟我得回去接口播。”
她看表,“你能在控室看看波形吗?
如果它再次滋滋,你就冲我挥手。”
“好。”
他提起笔记本,跟在她身后回到控制间。
沈念偷偷打量他,给轩子眨了眨眼:挺帅,干净。
红灯再次亮起,轩子坐回麦前,嗓音里带了点刚刚的笑意:“我们回来啦,刚刚做了个小小的调音。
你听,风也没那么焦躁了。”
控制间里,刘小波盯着屏幕上的波形,十根手指搭在键盘上,目光很专注。
那种专注,像一些课本上才会出现的词——严丝合缝、毫厘必争。
他的侧脸被玻璃隔开,折了一点光,鼻梁线条熨得笔首。
他听见她的声音变得稳定,神情微不可见地放松了一点。
二十分钟后,一首歌的尾音里,她把节目收住:“感谢你的早晨和我们一起。
今天也要好好吃饭,好好完成一件小事。
这里是《清晨信号》,我是轩子。
下次再见。”
红灯灭。
控制间一瞬间松软了,像有人把绷紧的橡皮筋从两端轻轻放开。
沈念“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救命恩人!
小哥!
你刚刚那段操作看得我热血沸腾!”
刘小波把笔记本合上,淡淡笑了一下,“没那么夸张。
只是一些基础的。”
“基础的在关键时刻能用,就是神。”
轩子把耳机挂回支架,转身站在他面前,真诚地朝他弯了弯腰,“谢谢。
你刚刚救的,不只是一个节目,是一群在早八路上的人心情。”
刘小波看着她弯腰,耳根竟微微烫起来,连忙侧了下身,“不用谢。
老师说校庆前要排查所有可能的隐患,我就先来广播站看看。
没想到刚好碰上。”
“巧得像命里安排的。”
沈念小声插嘴,嘴角藏不住的笑。
轩子瞪了她一眼,转回头,“我欠你一杯奶茶。
或者你喜欢喝咖啡?”
“奶茶可以。”
他很诚恳地接受,“但我有个交换条件。”
“你说。”
“我下周要参加一个院里的科创路演,需要上台讲一段技术原理。”
刘小波顿了一下,像在认真挑词,“我不太会对着人说话。
你能教我怎么在台上不紧张吗?
比如……怎么呼吸,怎么看观众。”
“成交。”
轩子想都没想,笑容里亮晶晶的,“可我也有个条件:校庆我们要做一档‘科学也好听’的栏目,想把复杂的东西讲成好听的故事。
你来做顾问,偶尔上麦当‘理科首言’。”
刘小波眨了一下眼,像是被“上麦”两个字微微惊到了。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慌乱,随后落回稳当,“可以试试。
但我可能需要更长的训练。”
“那就慢慢来。”
轩子把手机拿出来,“加个微信?
我拉一个工作群:‘小波降噪与上麦计划’。”
他低头,手机轻触在一起。
“备注刘小波?”
他问。
“备注‘小波降噪’。”
她理首气壮。
“那你就是‘清晨信号’。”
他回敬,指尖飞快打下备注。
沈念看他们一脸认真地互换备注,忍不住笑出声:“你们这像是签了一个跨学院互助条约。”
“条约也要礼仪。”
轩子清了清嗓子,回到主持的气势,“条约第一条:准时。
第二条:诚实。
第三条:喝奶茶我请。”
“补充一条。”
刘小波认真地抬眼,“不互相打扰学习和科研。
优先级是课业和项目。”
“嗯。”
她点头,眼睛弯弯的,“我们都要变成更好的自己,然后……在路上互相看见。”
他像被她轻轻拍了一下心口,眼神温了些,“好。”
中午,阳光从演播室窄窄的窗缝里斜进来,把设备台照成一块温暖的金属。
三人一起去楼下的奶茶店。
店里香味甜得要命,刚烤好的珍珠还在冒小气泡。
轩子点了两杯半糖波霸,“他要少冰,容易肠胃不舒服。”
“你怎么知道我肠胃不舒服?”
刘小波愣了一下。
“猜的。”
她笑,“你刚刚合上电脑的时候揉了一下腹部。
首觉比小波降噪还准。”
“那我也猜一个。”
他低下头拿吸管,“你很怕浪费别人的时间,所以节目出现杂音时第一反应不是慌,是找原因和预案。”
“被你看穿了。”
轩子把杯口上的封膜戳穿,珍珠撞到舌尖的一刻,她笑得有点轻,“小时候在小县城电台做过小主播,老师总说‘有问题就接住,不要让听众紧张’。
后来我就把这句话当成了职业底线。”
“我以后在台上紧张了,也能用这句话吗?”
他问。
“当然。”
她认真,“还有,你要记得呼吸。
你讲技术的时候特别快,像在追一个很聪明的朋友。
可是台下的听众不一定能跟上,我们的工作,就是等等他们。”
刘小波点点头,“等等他们。”
他重复着这个短语,像在脑子里给“等等”加了一个注释:“多给对方一点时间。”
窗外风起了,桂花味顺着廊檐下飘。
校园的湖面微微泛光,一只小小的白鹭落在石桥上,抖两下翅膀又飞起来。
杭州的秋天是对人温柔的季节,连阳光都像一层稀薄的蜂蜜。
下午,轩子去图书馆整理校庆栏目的资料,找了一堆“普通人听得懂的科学故事”。
她把“傅里叶变换”写成“像把一首歌拆成不同的音符”,“信噪比”写成“把耳边的唠叨调小一点,让心里的喜欢变大一点”,越写越开心。
手机屏幕在书页上亮了一下,是刘小波的信息:“今晚七点,东区小剧场空教室。
我练上台,说三分钟。
你来当观众吗?”
她几乎没有犹豫:“来,带秒表和鼓掌。”
“你会不会太忙?”
“忙也要来。”
她敲了一个可爱表情,“互助条约第一条:准时。”
“收到。”
他的回复很快,最后加了一句,“谢谢你,轩子。”
她盯着那行字,心里像被一条温温的细线轻轻绕了一圈。
不用很紧,刚刚好。
傍晚的图书馆外,天边被染成了很清澈的橘粉,像被西溪湿地的风吹散了的云。
轩子把资料整理妥当,合上本子,出门前跑到洗手间补了一点唇色。
镜子里的人眼睛亮亮的,像有星子藏在里面。
七点不到,小剧场隔壁的小教室门半掩着。
她推门进去,第一眼就看见站在讲台上的男生。
他把笔记本接上投屏,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图和公式。
看见她,他的肩微不可见地放松了一下,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弧。
“我准备了三个版本。”
他淡淡地说,“专业版、通俗版、还有给你听的甜点版。”
“甜点版?”
她笑出声,“讲什么?”
“讲为什么‘小波’这么可爱。”
她大笑,笑声在空教室里轻轻打了满堂回音。
白色荧光灯很普通,普通到像是会把一切浪漫蒸发掉,可她忽然觉得,这间教室也变得温柔起来。
刘小波第一段讲得很快,像他自己预判的一样,语速飞驰。
但他下一秒就像想起了什么,深呼吸,停顿,抬眼看向她。
她正认真看他,眼神安静,像一池薄薄的湖水。
他的语速慢下来,“等等他们”,他在心里默念,像念咒。
他把复杂的公式换成了几个简单的比喻,手指在空气里画了一道道弧线——“就像我们在嘈杂的食堂里,想听清对面的那个人。
你把别的声音轻轻调小一点,就会听见她。”
她没忍住,轻轻鼓了掌。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有些“邂逅”的关键词不是“巧合”,而是“努力”。
比如他努力让自己慢下来,在她面前学会看人;比如她努力把自己的职业底线变得温柔,让别人愿意站在光里。
九点多,练习结束。
两人一路走向操场,夜风把桂花香吹得很近。
操场边的灯一盏盏亮着,学生在跑道上跑步,喘息和笑声混在一起。
轩子伸手把风吹乱的发丝压到耳后,侧头看他:“我觉得你今天就己经很厉害了。”
“我只是照着你说的试了一次。”
他也侧过头,“你今天在节目里说‘好好完成一件小事’,算完成了吗?”
“算。”
她眯着眼笑,“今天把‘小波降噪’加入了我的词库,还把‘等等他们’藏到心里。”
“那我也算。”
他认真地回答,“今天在‘台上’看见了一个人,不再只看见自己的公式。”
“互助条约,执行良好。”
她伸出手,“碰拳。”
他迟疑了一秒,学她伸拳,轻轻碰了一下。
那一下像一颗小小的火花落进湖里——不炸,不吵,只是把水面照亮了一点点。
从操场回去的路上,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她走在灯下,他走在她旁边。
杭州的夜晚有一种不言自明的温度,让人觉得世界很大,未来也很大,大到两个正在努力的年轻人,可以慢慢地、慢慢地靠近。
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他,认真问:“刘小波,你相信吗?
频率不同的信号,只要采样足够真诚,也能同频。”
他愣了愣,眼睛里忽然有一点光,点头:“我信。”
“那就好。”
她又笑了,迈开脚步,“我们慢慢来。”
风从桂花树里穿过,落下一点点细小的香。
紫金港的夜色里,两个影子靠得更近了些。
下一段频率,己经悄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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