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玉兰花甜，将书斋竹帘吹得轻晃。
乌云蜷在梨木榻上，膝头摊开的《金刚经》泛着陈年宣纸的暖黄。
她指尖抚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字迹，忽然被廊外青石板路的"簌簌"声勾了魂——那是木履碾碎落英的声响，像极了去年冬日她磨墨时，雪粒打在窗纸上的韵律。
抬眼时，穿月白长衫的男子正立在雕花门前。
湘妃竹帘被他指尖挑开半幅，竹篾缝隙里漏下的阳光碎金般跌进他眼底，将那双琥珀色瞳孔染得透亮。
他袖口挽起三寸，露出腕间青竹刺青，竹节处隐约有个"云"字，像是用针蘸了靛蓝亲手刺的。
槐花香混着新磨的松烟墨香扑面而来，她注意到他腰间羊脂玉佩刻着个"朗"字，边缘磨得发亮，显是常年佩戴之物。
"苏大人常夸令爱才学过人，今日总算得见。
"他笑着作揖，声音如春日护城河的水，清润中带着三分锐意，"在下穆朗，见过云姑娘。
"她这才想起起身回礼，木榻上的《金刚经》却"啪"地滑落，露出扉页间夹着的半片玉兰花瓣。
去年今日，她正是用这片花瓣书签，读完了苏轼的《江城子》。
穆朗弯腰捡书时，她瞥见他发间落着片白玉兰，大朵的花瓣衬得他眉目格外清俊，像画里走出来的少年郎。
"姑娘在抄《金刚经》？
"他凑近案头，狼毫笔杆敲了敲她方才写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佛家讲空相，姑娘却在页脚写十年生死两茫茫，倒是有趣。
"她耳尖发烫——不知何时，她竟在经文空白处洇开了苏轼的悼亡词。
墨迹未干，"茫茫"二字被他笔尖蹭得模糊，像团化不开的愁云。
窗外的玉兰树被风撼动，大朵大朵的花砸在青砖上，有片正巧落在他发间，他却浑然不觉，只挑眉看她："王弗夫人固然贤德，可东坡先生后来不也有了朝云？
情之一字，本就如露亦如电。
""可朝云终究是妾室。
"她脱口而出，说完又懊恼——怎的对初次见面的男子说这种话？
穆朗却笑出声，从袖中掏出块帕子替她擦拭砚台边缘的墨渍："姑娘倒是较真。
不过是诗词里的典故，当不得真。
"他指尖擦过她写的"千里孤坟"，墨迹在帕子上晕开小团阴影，"倒是姑娘的字，清瘦如竹，倒像......""像春雪？
"她鬼使神差地接过话头，话一出口便想咬舌。
穆朗却认真点头，从腰间解下丝绦替她包扎方才被竹帘划破的指尖："正是。
这墨污若是沾了，怪可惜的。
"丝绦上绣着极小的"青云"二字，在她掌心轻轻晃着，像他眼底跳动的光斑。
日头偏西时，他抱着一摞书告辞。
她望着他背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这穆朗是寒门士子，靠给书肆抄书换束脩。
可他方才翻看《水经注》时，指尖在"汴河疏浚"那页停留良久，书页间还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那是去年秋天她捡的，不知何时进了他的书箱。
书斋里还萦绕着他的皂角香。
她铺开澄心堂纸，想接着抄经，却鬼使神差地将《江城子》从头至尾誊写一遍。
折成纸船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朱漆书箱第三层还留着他的体温，她将纸船轻轻放下，触到箱底半卷《水经注》的扉页——上面用朱砂笔写着"束水冲沙法"，字迹与她父亲治水奏疏上的批注竟有七分相似。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满地，像谁打翻了脂粉匣子。
她捡起一片，对着阳光细看，花瓣上的纹路竟与穆朗腕间的刺青隐约重合。
忽然想起他包扎手指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比案头的湘妃竹帘还要细密。
原来有些人，初见时便如墨入清水，看似清淡，却早己在心底晕开了痕迹。
掌灯时分，她发现丝绦不知何时遗落在书案。
青灰色的缎面上，"青云"二字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她将丝绦绕在腕间，忽闻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己是戌时三刻。
穆朗此时该在书院苦读吧？
想着他低头抄书的模样，她忽然轻笑，吹灭烛火时，瞥见案头《金刚经》上的"云"字，与丝绦上的"云"字隔着半尺距离，像两颗隔着银河的星子，在暮春的夜里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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